酒肆里一片昏暗,好在二樓的轉角柜里放置著不少備用的提燈,她倆一人點燃了一只。
案發的地點在一樓正廳,二人在二樓時就已聞到沖天的臭味,順著樓梯走了下去,更是險些被眼前所見的光景嚇出了今日的午飯。
由于這起毒殺案尚在復審階段,為了保持兇案現場,案發當夜的杯盤碗盞與酒羹果肴全都沒有人動過。在這樣的盛夏里,將近一個月的光景,可想而知那些殘羹冷炙最后會變成怎樣的景象。
放眼望去,四壁的蛛網上都裹著干癟的蠅尸,地上爬的滿是蟑螂、蟲蟻,綠蠅嗡聲不絕、來回穿梭,黑黢黢的果核間爬滿了白蛆……
“嘔!”洪紫真嫌棄地說道:“幸好咱倆還沒吃晚飯!”然后從袖袋里取出兩枚小藥丸來,分了一粒給唐適情。
唐適情認得此物,正是醫官院特制的“蘇合香丸”,就立馬含進了嘴里。
錦地羅的內部裝飾也洋溢著濃濃的大羅風情,由于大羅人普遍都是席地而坐、一人一案、分餐而食,所以眼前的正廳里擺滿了黃梨木的小方案,每個方案上都放著幾乎一模一樣的碗筷杯盤。
唐適情用袖子掩著口鼻,在每個方案前都停留了片刻。等到繞完一圈,終于是走到了主座上。
只見主人桌上所擺放的物什與下方客人所用的并沒有太大的不同,只是多了一個白玉酒壺而已。
慢慢地,她繞到了主座的后面,坐到潘篤曾經坐過的席墊上,然后抬起頭來,前后左右地一陣打量。
“你在看什么呢?”洪紫真好奇地湊了過來,在踢飛一只恰好路過的老鼠后,氣勢十足地走到她面前。
“我在看那七名亡者所坐的位置。”唐適情訥訥地答道。
都城府的衙役特意用墨線將七位亡者生前所坐的位置標記了出來,唐適情剛剛已經確定過了,也牢牢地記在了腦子里。
“有什么發現嗎?”洪紫真又問。
唐適情搖了搖頭,有些遺憾地說道:“沒什么發現……但你不覺得奇怪嗎?這七人為何坐得那么散?東一個西一個的,既然要毒殺他們,為何不干脆安排他們坐到一起。”
洪紫真沉吟了一會兒,認同地點了點頭,“的確,另外四人暫且不論,死的那三個御史,既是同僚,何不直接安排在一起坐?但光憑這一點,也說明不了什么問題。或許座位是按入席的時間安排的?又或許是幾位亡者自己挑選的位置?”
唐適情不置可否地抿了一下嘴,“大人,你手上有當初的賓客名單與賓客座位圖嗎?”
“我手上是沒有,”洪紫真蹙眉道:“但我知道哪里有。”
唐適情恍然大悟,“都城府的架閣庫!”
洪紫真點點頭,“聰明!”
唐適情突然按著方案長身而起。
洪紫真以為她是想回都城府調閱舊檔,心中正暗自竊喜,終于可以離開這個臭氣熏天的鬼地方了。哪知就在此時,外頭傳來一陣騷動:“那倆個小賊就在里面,給我破門進去!”
洪紫真一臉失望地搖了搖頭,“這么慢!街道司的這些人真該好好練練了!”
-
于是,當她二人上到酒肆三樓的賬室時,四周變得亮堂了許多。
九曲街作為大修都城最為繁華熱鬧的商業街,調派在此的巡捕自然是街道司衙門里的精銳。
——此時此刻,這些精銳們正老老實實地給兩位前來查案的姑娘掌著燈。
不過這也不是什么值得稱奇的事。
俗話說“官大一級壓死人”,巡捕只是個連品階都沒有的小吏,洪紫真可是堂堂五品少卿,他們對她自然只有乖乖聽命、俯首帖耳了。
“洪少卿,您這可就太見外了,既然是要到九曲街來查案,提前知會我們一聲多好。你看那一樓又臟又臭、鼠蟻遍地的,可別嚇著您了!”說話的這一位巡捕,腆著微凸的肚腩,約摸四十出頭,鼻梁高挺,滿臉堆笑,乍看倒似個和氣生財的掌柜。此人名叫毛知一。
洪紫真之前隨嚴不讓來此偵辦案情時,曾和他打過交道,見識過他的圓滑功夫,但其實這人的手腳功夫還行,尤其是在拿賊方面,頗有些經驗。
畢竟是街道司的,成天打交道的就是些三教九流的人,自然有一套吃飯的本事。
洪紫真并不是那等會仗著品階作威作福的人,但她這人性子急躁,喜歡有話直說,平時最看不起阿諛奉承之輩,此刻聽到毛知一油腔滑調地說著些不倫不類的話,心中頓時燃起好大一股無名火。
正待發作,一直在靜靜翻看賬冊的唐適情突然開口問道:“這幅畫畫的是潘篤一家嗎?”
洪紫真回頭望去,那是一幅掛在南壁上的畫,在進門的左手邊,正對著書桌。
畫上有一家三口,從左到右分別是潘篤、潘鷲、潘篤之妻,三人都是典型的異域長相,滿頭鬈發,深目濃眉。
“正是!”毛知一殷勤地回答道,“這正是潘篤一家。潘篤此人重情重義,對妻子、兒子皆是百般疼愛。這錦地羅里可從不缺美艷的舞姬秋娘,但潘篤從未與那些女子有過沾染……不過話說回來,家中有嬌妻美貌若此,也該知足了。”
的確美貌,簡直都可以稱得上國色天香了。
唐適情一邊想著,一邊靜靜地走向了這幅畫。
只見畫上的潘篤之妻,身材苗條,笑靨如花,一對黛眉斜飛入鬢,襯得胡桃狀的眼眸亮如星子。雖生著一只略顯英氣的鉤鼻,但唇畔梨渦卻盛著春泉般的笑意,很好地削弱了鼻頭的強勢,搭配著明顯的美人尖,勾勒出一種大氣磅礴之美。
再看潘篤,高大威猛,五官深邃,高挺的鷹鼻好似大羅彎刀,與妻子一樣也生著顯眼的美人尖。
而那潘鷲,不過二十出頭,正值青春,風華正茂。他生著一張刀削般的瘦長臉,顴骨高聳,發際平直,下頜輪廓分明,一頭鬈發,眉毛濃密而修長,眼深而明亮,眸中透著一股子不羈與自信。眼下是一只優秀的直鼻,嘴唇薄而紅潤,嘴角微微上揚,似笑非笑。
唐適情看著這幅畫像,漸漸的,竟然看出了神。
“喂,”洪紫真用手肘碰了她一下,嘴角噙笑,“是長得挺英俊的,但也沒必要這么盯著看吧?”
唐適情抬起臉來,沖她微微一笑,“找到破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