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銅犀牛燈吞吐著龍涎香的氤氳,衛慕云殊指尖拂過妝匣暗格里的雷紋銅符。這是三日前從吐蕃商人尸首上截獲的密令,上面用朱砂寫著元昊的黨項名諱。窗外飄來羯鼓余音,白日里十萬部眾朝賀的盛典猶在眼前,那頂鑲滿和田玉的虎皮金冠,此刻正在元昊寢殿泛著幽光。
“把阿月喚來。“她突然捏碎手中蜜蠟,琥珀色瞳仁映出銅鏡里晃動的燭火。鏡面倒影中,懸掛在梁柱間的九連青銅鐸無風自動,白日宴飲時薩滿祝禱的經文還縈繞在鈴舌之間。
戌時三刻的月光像淬毒的銀針,刺進夏州王宮的重重簾幕。衛慕云殊閉目回憶生辰宴的每個細節:契丹使臣敬獻的鎏金馬鞍內側,有塊巴掌大的油漬透著詭異青紫;吐蕃喇嘛供奉的唐卡背面,經文筆觸在“嵬名“二字上突然顫抖;就連叔父嵬名山遇送來的雪狼崽子,爪尖都泛著不正常的暗紅。
“主人。“暗衛首領阿月像片落葉飄進內室,黑色面紗下傳出金石相擊般的嗓音。她耳垂掛著衛慕部死士特有的骨哨,那是用叛徒喉骨打磨的器物。
衛慕云殊將三枚染血的狼牙放在案幾上,這是從今日負責試毒的奴隸心口挖出的:“查清楚,吐蕃貢酒里的白蝎粉是怎么混入金罍的。還有...“她突然停頓,眼前浮現出元昊切開生辰羊時,那具羊羔腹腔里滾落的七顆黑曜石——每顆石頭上都刻著黨項八部首領的名字。
阿月順著女主人的目光望向窗外。西南角的馬廄傳來夜梟啼叫,那是她布下的暗樁在傳遞訊號。白日在宴席間穿梭的三十六名侍女中,有兩人在收拾殘羹時偷藏了元昊用過的銀匙,還有三人往炭盆里扔了某種帶甜腥味的香料。
“著重查契丹使團帶來的那對孿生舞姬。“衛慕云殊用金簪挑開狼牙髓腔,露出里面凝結的黑色結晶,“她們腳踝鈴鐺的聲響...比尋常銅鈴清越三度。“
子時的梆子聲穿透三重宮墻時,阿月已經站在夏州城地下七丈深的冰窖里。十二具尸體整齊排列在寒玉床上,正是今日接觸過元昊飲食的仆從。她拔出腰間隕鐵短刀,刀身映出尸首脖頸處細微的紫斑——這是契丹“鬼蛛“劇毒特有的痕跡。
“果然用了疊毒之法。“她剖開廚娘腫脹的指尖,擠出三滴腥臭的藍血。白日那盤炙鹿唇表面淬了漠北狼毒,銀針卻測不出來,只因餐具本身用藥水浸泡過。當契丹舞姬捧來金盤時,鑲嵌在盤底的昆侖玉觸發了雙重毒性。
冰窖暗門突然傳來三長兩短的叩擊聲。阿月反手甩出三枚柳葉鏢,釘入墻壁的鏢尾系著染血的布條——這是派去監視回鶻馬商的女暗衛傳來的急報。布條上用羊奶寫著:粟特人貨箱夾層有未燃盡的苯教符紙,符咒圖案與三年前刺殺衛慕雄的刺客紋身完全一致。
此刻的衛慕云殊正在元昊寢殿。她指尖撫過兒子枕下的雷擊木護符,突然發現桃木紋路里滲出暗紅血絲。窗外飄來若有若無的鷹笛聲,那是河西走廊傳來的警報。白日宴席間,舅舅衛慕榮城送來的翡翠玉冠內襯里,藏著半張繪制賀蘭山地宮路線的羊皮。
“母親,為什么叔父送的匕首在哭?“元昊迷迷糊糊的囈語讓她渾身緊繃。那柄用西域烏茲鋼打造的短刀,此刻正在月光下泛起淚痕般的銹跡。衛慕云殊猛然想起,嵬名山遇敬獻武器時,刀鞘觸碰過契丹使臣的袍角。
五更天的梆子響徹王城時,阿月帶回了染血的調查報告。七具尸體橫陳在暗衛刑房里,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個偽裝成粟特舞娘的契丹間諜——她后槽牙里藏的毒囊刻著遼國南院大王的徽記,而剝下的面皮下赫然是黨項野利部貴女的面容。
“野利部去年獻給德明的二十匹戰馬,馬蹄鐵都摻了碎磁石。“阿月呈上從尸體胃囊取出的蠟丸,里面裹著繪有夏州城防圖的蟬翼紗,“他們在等熒惑守心的天象。“
衛慕云殊將蠟丸投入香爐,看著青煙在空中聚成狼形。她想起白日宴席最高潮時,那只突然闖進大殿的血瞳烏鴉,鳥爪上系著的絲帶分明是衛慕部死士的喪儀用帛。當薩滿擊碎祭鼓的瞬間,她看見叔父嵬名山遇的佩刀閃過一抹幽藍——那是淬煉烏茲鋼特有的火焰色,卻出現在本該由衛慕氏壟斷的兵器上。
晨光刺破云層時,十二只金雕帶著密令飛向河西各地。衛慕云殊站在瞭望臺上,看著元昊在演武場拉開那張刻有野利部圖騰的鐵胎弓。她忽然嗅到風里夾雜著硫磺氣息——來自賀蘭山方向的信煙正在天際繪出九尾狼圖騰,那是父親衛慕雄遭遇襲擊的警報。
元昊在母親講述的昆侖神話與父親教授的兵法謀略中成長,五歲時就在舅舅的商隊金帳見證絲綢之路上最殘酷的貿易戰爭,七歲跟隨叔父深入戈壁參與對回鶻馬賊的圍剿。外祖父衛慕雄用二十年時間在賀蘭山建造地下兵器庫,姨母衛慕清凰以敦煌為據點編織橫跨西域的情報網。舅舅衛慕榮城掌控河西商道,用黃金鑄造的商隊網絡暗中支持德明。叔父嵬名山遇統領拓跋氏最精銳的“雪狼衛“,在祁連山深處秘密訓練重甲騎兵。
夏州城的春夜飄著細雪,德明站在碉樓望臺上,玄色大氅被朔風掀起獵獵作響。他望著西南方向連綿的營帳,三萬部族兒郎的篝火在暗夜里明明滅滅,如同墜落人間的星子。遠處傳來蒼狼的嚎叫,與守夜士兵的鐵甲碰撞聲交織成塞外特有的韻律。
“首領,河西急報。“親衛呈上蓋著狼頭火漆的密信。德明借著月光展開羊皮紙,瞳孔驟然收縮——遼國西京留守蕭孝穆突然陳兵十萬于豐州,距夏州僅有三百里之遙。他握緊腰間錯金彎刀,指節因用力而發白,刀鞘上鑲嵌的昆侖玉硌得掌心生疼。
碉樓下的庭院忽然響起環佩叮當,衛慕云殊披著白狐裘緩步而來。她懷中抱著剛滿周歲的元昊,嬰孩脖頸上掛著的九眼天珠在月光下流轉著神秘光暈。“遼人的鐵騎踏不破賀蘭山的雪。“她將孩子遞給乳母,解下腰間鎏金銀蹀躞帶,“兄長從涼州送來三千具馬鎧,正在穿越騰格里沙漠。“
德明轉身時,看見妻子指尖夾著的密信邊緣隱約露出半枚朱砂印——那是衛慕部獨有的“玄鳥銜日“紋樣。他忽然想起七年前那個飄著血雨的黃昏,衛慕雄帶著五萬精騎橫渡黃河,鐵蹄踏碎七個反對部落的營帳,將最疼愛的女兒送到自己帳中。那日陪嫁的除了裝滿十二輛牛車的玄鐵礦石,還有河西九郡二十七座鹽池的地契。
“榮城這次要價幾何?“德明接過蹀躞帶,發現每個銀飾背面都鏨刻著微小的契丹文字。衛慕云殊輕笑出聲,發間步搖垂落的瑟瑟珠掃過丈夫的手背:“他要你在黑水城給粟特商人減三成榷稅。“她指向西南天際,“看見那顆赤色星辰了嗎?薩滿說當熒惑入昴,草原將會誕生新的狼王。“
遠處傳來駝鈴聲響,一隊披著夜色而來的商旅正在穿越城門。領頭駱駝的金色鞍具上,衛慕氏獨有的九尾狼旗在風中舒卷。德明知道,這些看似滿載絲綢的駝隊里,必定藏著從波斯走私的鑌鐵刀劍,還有高昌回鶻秘制的復合弓胎。
乳母懷中的元昊忽然啼哭起來,哭聲清亮如出鞘的利刃。衛慕云殊接過孩子,指尖拂過他眉心天生的赤色印記。這個從出生就喝著摻了朱砂的牦牛奶長大的嬰孩,此刻正睜著琥珀色的眼睛,凝視夜空中逐漸靠近的赤紅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