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西峙帝果然再派大臣前來邀請，較之上次的人品級更高。祁初遣散欲一同前往的隨使們，在一眾不解的目光中，布衣素冠，兩手空空，獨自前去面見峙帝。

譚順仁生得高大挺拔，便是端坐殿中也比下站眾臣氣勢高出一截，下面的臣子都不敢直視他。祁初卻毫無畏懼，只身進殿，不拜不叩，迎著譚順仁威儀的目光微微一笑：“東齊使節祁初，見過峙帝。”

祁初的西峙語說得極為流暢，他幾乎通曉周邊所有鄰國的語言。

譚順仁冷冷開口，毫不掩飾言語中的殺意：“這便是你東齊的禮節？”

祁初絲毫不懼，在一眾驚訝、憤怒、不屑、輕蔑的目光中坦然說道：“夫投之以禮，還之以儀；投之以烏喙，還之以疪石，初以為，此幼子知之禮也。”

烏喙與疪石是兩種劇毒之物，譚順仁自然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目中殺意更盛，甚至殿中虎賁軍都將手按在劍柄上，只待皇帝下令。

譚順仁知道祁初為何敢如此無禮殿前。他向來輕視東齊，東齊之前的皇帝荒淫無度、任人唯親，以致舉國積貧積弱，他多次發兵打得東齊節節敗退，倒是后來新登基一個黃毛小兒，提拔起一波小將，逐漸與大峙打得有來有回。可他依然不屑。先前自己不過是隨意出師戲耍一二，若真舉大兵攻進，東齊必潰于馬下。他正準備籌集兵力大舉進犯時，東齊遞交國書遣使來談，他以為是東齊自知不敵要獻城和談，遂欲給他們一個下馬威先晾曬著他們，等磨平了心氣還不任憑自己拿捏。直到他聽說許礫身亡，東齊與鮮羌聯合北上，攻守之勢逆轉，他審時度勢，立刻判斷此乃西峙出兵滅梼的最好時機——甚至比伐齊更重要！

而對西峙來講，最省力也是最快的方式，便是加入聯軍一同北伐。這樣西峙不僅能毫無后顧之憂，也能借力打力，將損失減之最小。如此一來，他就不得不款待齊使，同其商議聯軍之事。想必這東齊來的使節也知曉眼下局勢，竟當眾拿喬起來，將之前自己的慢怠盡數還回。

譚順仁與古博白不同，古博白做事全憑喜好，任性而為。但他卻自詡明君，試圖成為千古一帝。是以在面對巨大利益時，他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以逐利為先。哪怕是面對他依然不屑一顧的弱小國家，他也愿意暫時咽下這口惡氣，只是在心中冷冷地想，待攻下北梼，即刻發兵東齊，自己要親自將這東齊使節的腦袋砍下來做馬凳用。

他知此刻施壓已然無用，遂揮退虎賁軍，開口道：“閣下此來何為？”

祁初答道：“為西峙而來。”

譚順仁在腦海中想了無數齊使可能的回答，并一一想好了應對之策，卻不想對方一開口就殺了自己一個措手不及，他不解：“如何是為我朝而來？”

祁初矗立峙殿，身姿挺拔如高山松柏，所言有理有據：“貴國素缺銅、鐵，今日某來，乃為陛下送二礦材。”

“礦者何來？”

“北梼山地。”

“何以得之？”

“愿與皇上聯手取之。”

譚順仁面上露出三分譏誚：“蕞爾之邦，也敢來與山峙共謀？”

祁初不卑不亢：“蕞爾之邦，可撼北疆，可連草原，何懼之有？”

譚順仁驚疑不定，瞇起眼看向他：“聽使節說來，北梼眼下的亂局難不成是東齊的功勞？”

祁初從容答道：“峙帝耳目通天，自是知曉我東齊遣使去往北梼，出使期間恰逢北梼重臣暴病，世間焉有如此巧合之事？此番北梼亂局，便是東齊送與峙帝的大禮，以此相邀國君共同起兵謀梼。”

譚順仁治下極嚴，朝臣不敢私自交首接耳，卻忍不住互使眼色表達震驚。

此時譚順仁恨不得立刻出兵好去多分一杯羹，卻按住性子，不被祁初主導形勢：“東齊素來弱兵，朕與東齊聯軍又有何好處？朕若坐山觀虎斗，待你們筋疲力竭之時，收漁翁之利，豈不美哉？”

祁初不慌不忙應道：“東齊不喜爭斗，并不意味著我東齊無精兵良將，眼下我軍正大肆攻占北梼城池足見一般。東齊可連同鮮羌伐梼，亦可連同梼與鮮羌共同伐峙，舉三國之力，屆時峙帝可從容乎？”

譚順仁大笑不止：“鮮羌長鮮羌短，孰人不知鮮羌素不與人來往，使節怎敢如此篤定鮮羌便能聽你差遣呢？”

祁初微笑道：“峙帝既知鮮羌素不與人往來，難道不奇怪這次為何同意與我東齊聯軍了嗎？好教國君得知，大醫沐圣手如今客居東齊，沐圣手與鮮羌有大恩，是以鮮羌對其言聽計從……”

“你說什么？”譚順仁這下是真坐不住了，驚怒起身，徑直下階一把抓住祁初的衣領：“沐未落歸了東齊？！”

底下群臣再也忍不住，紛紛議論出聲，祁初心有疑慮，面上卻不顯，只是淡然說道：“國君失態了。”

譚順仁也反應過來，松開祁初的衣襟，祁初整齊衣冠，復又言道：“于國君而言，加入聯軍共誅北梼乃是上上之選。東齊與貴國各自行軍，先占先得互不侵擾，共分北梼領土，不知國君意下如何？”

譚順仁失神片刻，很快掩蓋過去，踱步道：“使節所言深合朕意，西峙愿與東齊共謀之。使節先行回驛館歇息罷，不日合約即可擬定。”

祁初不著痕跡地打量他一眼，隨即垂目行禮道：“善。”

同年三月底，北梼首輔許礫，卒。北梼軍權紛爭，難以統順，東齊、鮮羌借機舉兵兩面夾擊。東齊上將軍謝諶風遣麾下臥陣府將談苔為先鋒軍，以高陣府將陸觀言、加陣府將葉徽為陣前軍，突襲北梼邊境，后大軍掩護，一口氣奪下四座城池，北梼守軍大潰而逃。同時，東北也傳來捷報，鮮羌虎狼二軍連戰連捷，一路殺至北梼腹地。及至四月，西峙鐵騎精銳盡出，從西邊夾擊北梼。本就動蕩不安的北梼朝堂難以調兵抵御，被聯軍輕取各路城池。

捷報傳至長安時，季旌寒正在肅章殿給剛剛折返的祁初接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