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旌寒起初還按捺不住激動走來走去,慢慢被祁初的言語吸引,坐回重席認真聽著,隨著祁初的餅越畫越大……咳,隨著祁初的宏愿描繪的逐漸清晰,他仿佛真的看到了那個欣欣向榮、天下歸心的大齊盛世。
他眼睛亮亮的,不住點頭,聽完后禁不住以拳擊掌,連連說道:“大善!大善!”可又想到些什么,遲疑道:“如此一來,可就太委屈你與守夜了,也不能一點都沒有犒賞,若不然就給你們金銀玉寶?”
祁初搖搖頭,溫聲道:“前線戰事吃緊,軍輜糧草時時緊缺,陛下帶頭節衣縮食,臣等又豈能計較個人得失?陛下不若將我二人的封賞折成米肉棉衣運往前線,犒賞三軍以振士氣。想必守夜當同此心?!?/p>
季旌寒知曉,好友這番話處處都是為自己、為東齊著想。在他身上,自己常常能看到那個為國為民的祁太傅的身影,都是這般殫精竭慮、一心只為東齊蒼生黎庶。他垂眸,努力掩蓋住眼角的濕潤,輕聲道:“我何其有幸,能得你與守夜如此盡心輔佐。君以誠報,必不相負!”
“阿——嚏!”謝諶風縮在花梨云雷紋躺椅上,懨懨地抽了抽鼻子,甩出兩張牌:“跟。”
溫如今一雙桃花眼忽閃忽閃,他把牌面當成扇子,遮在嘴前:“上將軍打了好幾個響了,莫不是有人背后念叨您?”
“也可能是輸得多了鼻子癢?!闭勌πξ卮叽?,“溫副帥快跟牌,末將這輪又是一把順風?!?/p>
溫如今煞有介事地點頭贊同:“上將軍如今戰場得意,牌場失意也屬常理?!彼纯磁谱郎系木謩?,又看看自己手里的牌,輕巧扔出兩張:“承讓?!?/p>
這兩個人揶揄著謝諶風,而溫如今對面的陸觀言眉頭就一直沒有松開過,他滿面肅然,仿佛手里拿的不是百戲牌而是什么絕密邸報一樣。衛楊去準備餐食,他是被臨時抓包頂上的,此時端坐在那里與眾人格格不入,渾身都寫滿了抗拒:軍營禁止賭博嬉戲,尤其在這等緊要關頭,上將軍不乘勝追擊,反而停下腳步在這里組織牌局,視國家大事如同兒戲,簡直豈有此理!
談苔打出八坎三人,扭頭看到陸觀言苦大仇深的模樣,樂了,伸手捅他:“陸美人兒,這把莫不是與上將軍一樣,沒摸到好牌?有道是人生在世不如意,這把不行下一把,你趕緊出?!?/p>
陸觀言眉頭皺得更深了,此時若外面進個人來,不知道里面情況的,乍一看還以為他要去跪諫宮門。他掙扎了片刻,還是開口道:“末將愚鈍,但仍知兵法所云‘乘勝追擊’,我們既已連攻連勝,為何不一鼓作氣,反而耽擱在這里,于此威嚴軍堂,做這兒戲之事?尤其還在……”他提高了聲音,周身冷氣更盛,“還在這九州輿圖之上!”
沒錯,此刻他們打牌的牌桌,正是謝諶風做的那張九州輿圖沙盤,散落的百戲牌下面還壓著一片紅藍棋子。
“是啊,所以讓你們打牌的時候小心些,別把我的棋子弄亂了。”謝諶風完全沒覺得哪里有問題,他懶懶靠在椅背上,歪著身子,打個大大的哈欠,手里的牌都要握不住了似的,搖搖欲墜:“打不打?不打我去睡了?!?/p>
溫如今還盯著手里的牌在算,聞言詫異抬起頭來:“馬上就是晚膳了,您不先用膳再去歇息嗎?”
謝諶風又打個哈欠,身體又縮了一圈,喃喃道:“困……”
談苔有些哭笑不得,怎么牌癮上來要打牌的是這位,睡意上來要休憩的也是這位,這般隨意與率性,也不怪乎他說戰便戰,說停就停了。
“那不如就到這兒罷,我們……”
她話說到一半,就見謝諶風已然閉上雙眼,身體歪沉著就要倒去。忽然一只纖纖玉手貼著他的側臉輕輕扶住,免他磕碰在地,但他手里的牌終究沒有了約束,零零散落。
溫如今起身行禮,低眉輕聲道:“沐圣手?!?/p>
談陸二人也緊接著行禮,不等出言,便見沐未落微微搖頭,示意他們噤聲。
她袖間的素絭尚未解開,周身縈繞著藥香,想必剛才還在檢校所查驗傷員;挽起的袖子下面是窄袖中衣,陸觀言卻迅速垂頭不敢多看。眼下她一邊托著謝諶風,一邊指指門外,談苔是在場唯一一個還抬著頭的,她會意,推搡著兩人一起告退。
幾人走后,沐未落扶著謝諶風躺了下來,右手食指上不知何時停了一只蘭翅金斑的燭蝶,那燭蝶輕扇雙翅,沒入謝諶風眉心不見蹤跡。沐未落伸手撫上他的側頸,一手向他腕間探去。
“……明夜?”謝諶風迷迷糊糊醒來,困倦地眼睛都睜不開了,鼻端傳來熟悉的氣息,他露出了一絲笑意,反手握住她,輕聲道:“我睡一覺……不打緊……”
他又昏睡過去,燭蝶從他眉間浮現,停靠在沐未落肩頭,翅膀扇了兩下,便不再動了。她松開他的手,從袖中取來一只亭香點燃,香煙漂浮在空中,卻沒有半點氣味。她伸指點在他的印堂上,感受到指尖跳躍的靈動,方才稍稍放了心,取來頭枕給他墊高,讓他躺得舒服一些,又取了錦被給他蓋上,伸手去搭他的脈。
脈象平實,她又去觸他側頸,這才發現自己的素絭未解。確認他已無礙后,她解下絭繩放在一旁,慢慢坐下來,以手抵額,閉目養神。
出得堂去,談苔感慨道:“沐圣手與上將軍感情真好?!?/p>
她轉頭,想對溫如今說些什么,卻在見到對方臉色時把話咽了回去。只見這位向來瀟灑翩翩,無論何時都是一派閑適的風流貴公子此時面上盡是陰沉,談苔都能從他身上感受到一絲殺意,她下意識后撤一步,小聲道:“溫副帥,可是有何不妥嗎?”
溫如今捏著扇柄,用力到指尖泛白,他怒極反笑,笑意卻根本未達眼底,而是浸著陰狠:“許克,還是死得太容易了些?!?/p>
談苔頓時噤聲,不敢多言。許克之名已然成為軍中的禁忌了,連為他求情的將軍都受了重罰。
“左右?!睖厝缃裰匦聮旎匦φZ吟吟地模樣,談苔卻無端打個哆嗦,又往后退了一步。
早有軍士快步近前行禮道:“副帥!”
“于刑堂,擂鼓、聚將?!?/p>
“奉諾!”軍士領命而去。
溫如今瞥了二人一眼:“你們兩個也一起?!?/p>
說罷先行離去。他走后,二人才發現他剛才腳下踏過的青磚赫然化為齏粉,風吹而散,再無痕跡。談苔瞠目,喃喃道:“副帥果然不可貌相……”
陸觀言卻陷入“刑堂”二字不得其解。一般聚將都會在正堂或者軍堂,此番副帥于刑堂聚將卻是何意?
“別想了。”談苔踹他,“再不快去,咱倆也要被副帥踩成末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