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顯然,與陸觀言有同樣疑惑的不止一人,但眼下此刻誰都不敢率先發出疑問,因為玄蒼府副統帥此刻正在堂上滿面春風地扇著扇子,扇面上寫著大大一個“殺”字。上次眾將見到他這幅模樣,紛紛起了輕視之心,更有出言調戲者,然后……他們便被操練得十天沒能下得了床。
因此眾將立得筆挺,目不斜視,紛紛等待副帥發號施令。只是忽然聞到堂中傳來陣陣惡臭,直熏得人意欲作嘔。談苔努力屏息,從牙縫里擠出話來:“陸伯禹,你幾天沒洗腳了,這般……噦……”
她差點嘔出來,忙屏氣凝神不敢再張口。那位風度翩翩的玄蒼副帥仿佛沒有聞到一般,和煦地開口道:“今日聚眾將軍而來,是為了重申一下軍紀。前不久,我大軍攻克萊州時,眾將軍都能約束部下,嚴守鐵紀,不犯秋毫,令人欣慰。但偏偏有那么幾個忘八端的孽障,明知故犯,縱部屠戮,放著人事兒不干,偏要去與畜生同槽搶吃食?!?/p>
談苔身側,承泉衛守將唐繼業小聲“哇”了一下,悄悄道:“副帥罵人好厲害啊,都不帶個臟字的。”
談苔想笑,又怕被溫如今發覺,只得掐著自己的虎口拼命憋住。
“雖然當日上將軍便已肅清罪首,卻仍將此賊之過歸咎己身,痛定思痛,反省不已,竟致使勞累病倒……”
談苔瞪大了雙眼,不敢置信地看著溫如今,心想副帥確實厲害,居然能把上將軍不務正業玩牌玩累的事情描繪成憂國憂民……自己還需多多學習,多多學習……
溫如今才不管他人的想法,繼續道:“上將軍寬仁,不追究他人之過,但某卻覺得,有必要重肅軍法以正視聽,免得眾位將軍哪天一不留神便走了歪路,再做出有損上將軍、有損我玄蒼府之事。因此某讓人將許克逆賊的尸首從亂葬墳里撿了回來,笞百鞭以儆效尤。眾位將軍且看仔細了,若有再敢違反軍令者,如同此賊!”
他轉身,長鞭出手,將堂下的草席抽爛,親自動手,鞭鞭抽打在許克尸體上,使得那具本就腐爛不堪的尸首更加破碎爛敗。
眾將這才知曉這陣陣惡臭之氣源自哪里,只是此刻卻顧不得屏息閉氣了,而是都震驚于許克被鞭尸——東齊禮法,死者為大,縱然是十惡不赦的罪犯,被判了刑身死之后便一了百了,除身懷極其怨懟或身負血海深仇者,輕易不會再動死者尸首,更遑論是鞭刑一百,這是要讓許克徹底粉身碎骨啊!
在眾人心生惶恐與忌憚的時候,唯二知曉內情的談陸二人卻不由對視一眼。只有他們才知道,上將軍根本不是憂思許克違抗軍令縱下屠城之事,但溫如今又為何要對許克處以如此極刑?況看眼下溫如今的神情,只怕如果此時許克還活著,他定要將其千刀萬剮、生啖其肉一般,可溫如今此先并不認識許克,他又哪里來的這般怨恨?只因許克違反了軍紀?
隨著鞭子抽打在腐敗的尸體上,離著近的將領仿佛感覺濺起的爛肉粘在自己身上一般,直接嘔吐了出來——饒是他們見多識廣,日日與血肉尸海為伴,卻也沒經歷過這般景象。大多數將領都硬撐著,只是臉色并不好看。
溫如今用得是長鞭,自己離著尸首很遠,因此行完百鞭后,身上沒有半點臟污,但他卻厭惡至極地甩開鞭子,掏出手帕仔細擦干凈手,又拿出扇子,卻沒有再展開。他的目光掃過在場每一位將官,輕聲說道:“如有再敢犯者,如同此賊,眾將軍可曾明白?”
他說得輕巧至極,語氣都不含半點威脅,可被他盯上的每一個人都不由打個哆嗦,凜然道:“謹奉諾!”
溫如今一甩袍袖:“散了罷。”
眾人這才如蒙大赦,紛紛行禮告退,再不敢看地上腐肉模糊的尸體一眼。
談苔一頭扎進了陸觀言的營帳,端起他的杯盞咕咚咕咚灌下一大口水去,一抹嘴巴,癱倒在矮椅上,有氣無力道:“陸美人兒,再給爺倒杯水來。”
陸觀言面無表情地踢了她椅子一腳,冷聲道:“滾回你營帳去,一身臭氣莫挨近于我?!?/p>
談苔翻個白眼:“你身上便香了?大家半斤八兩?!彼皖^拽著袖子嗅嗅:“你也覺得我身上被熏臭了是不?我覺得我要被腌入味兒了,剛才教畢開給我打水沐浴,在他打回水來之前,我才不要回自己營帳,這要是把這味道帶回我帳中,我晚上做夢都會吐出來?!?/p>
“那你滾去外面吹風散味,我也要沐浴。”陸觀言素有些潔癖,他早就受不了身上的味道了。
“你沐你的,我又沒攔著你?!闭勌τ行┠涿?,隨即反應過來,笑嘻嘻道:“陸美人,跟我還客氣什么?你身上哪塊肉我沒見過?當年你跟西峙人對砍得只剩一口氣,你的血和對面的血流得涸住后布甲都粘在一起,還是我當機立斷撕開你的衣服,把光著屁股的你拖回來的,那個時候你怎么不跟我矯情讓我滾出去?”
陸觀言臉色鐵青,趕在他拔刀砍自己之前,談苔忙岔開話題:“你覺不覺得,溫副帥有些小題大做了?”
他面上神色變了幾番,終于忍下來,不與面前這個混賬計較:“你想說什么?”
“你我都知道溫副帥扯的那番話不過都是渾說,那日上將軍依令將許克斬首,又將替他求情的將軍一頓海打之后,他便令我們在萊州駐扎,每日出門閑逛,或者拽著我們打牌,許克早被他拋之腦后了,又哪里來的什么‘歸咎己身’。此番副帥的極刑毫無緣由,就因為許克縱兵屠城便要鞭尸示眾?若說是明正軍紀,可上將軍在判處時業已儆眾,副帥又何必在今日突然發作?”她支起身,又給自己倒了杯水,卻沒有喝下,握在手里晃了兩圈,“如此說來,他今日的舉動更像是在遷怒,可他遷怒什么?按說該斬的斬了,該罰的罰了,此事已了。他的不對勁好像是從上將軍犯困,我們離開之后開始的,他當時臉色就不對,還說許克死得太容易了……所以,上將軍犯困,和許克……有什么聯系?”
她越想越迷糊,根本摸不著頭腦,這兩件完全八竿子打不著的事情,不知道怎地就戳了溫如今的心肺,使得他立馬以酷刑警示眾將。她百思不得其解,卻不知離她兩步遠的人,此刻心境與她全然迥異,陸觀言還在思慮謝諶風為何不繼續進攻北梼。
“行行好罷陸府將?!闭勌Φ弥南敕ê?,哀嚎一聲,“這點事兒您糾結小半個月了。既然想不通,那照著做不就行了,反正不管你想不想得明白,我們都要執行軍令的,你執著此事又有何用?”
“因為與常理不合?!标懹^言沉聲道,“若因此錯失良機……”
談苔打斷他,反問道:“你信祁歲和嗎?”
陸觀言不解:“這是自然?!?/p>
談苔干脆利落道:“歲和信他,你信歲和,那你該信他,就是這么簡單,沒什么好糾結的?!?/p>
見陸觀言還要分辯什么,談苔將手中的杯盞放回案面,起身道:“說實話,我也不知道他為什么要止步于此,我也曾懷疑過。但我信歲和的判斷,所以我愿意相信他此舉應有深意。陸伯禹,我們來打個賭罷,若事后證明上將軍深謀遠慮,你給我洗一個月的襪子怎么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