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肅走了,司馬浩云極度地不習慣。
其實,司馬浩云來永州也不過是三個多月,他們相處的日子其實很短,可是,他卻覺得似乎已經和閻肅相守了一輩子一般。他習慣了每天早上起來,就看到她在前廳等他,或者是他到那小樓下等她,然后一起騎上馬出去跑幾圈,再回來吃早飯,然后,再一起去永州大營,中午一起在營中吃飯,下午一起去其他大營巡視,或者去附近的小鎮轉一轉,或者到永州大街上走走……晚上回到將軍府,小元會為他們準備好晚飯,然后他們就一起用飯,飯后,他們有時會到書房去下棋,有時只是喝茶聊天,有時會討論一些公務……臨睡之前,他會看著那后園的小樓,如果小樓的燈還亮著,他就會一直默默地看著,直到小樓的燈熄滅了,他才會上床睡覺。
剛開始的幾天,司馬浩云總是忘了閻肅回青州的事,總會脫口問小元“閻肅回來了嗎?”或者“閻肅還沒有起來嗎?”小元總是無奈地說:“主君,閻將軍回青州了。”然后,他會發一會兒愣,然后一個人默默地走向后園,在那小樓下慢慢地走著,通常會在那小院里呆上一陣子,才又慢慢地走回來。一個人吃飯的時候,他會特別地郁悶,總是匆匆地吃完,不知道吃了些什么,也不再喝點溫酒暖一暖身體。晚上,他會長久地站在窗前,默默地看著那沒有一點燈火的小樓發呆,猜想著“他”今天在哪里?“他”現在正在做什么?有沒有想起他呢?
到第七天,將軍府來了一個不速之客。司馬浩云正在書房中查看京中發來的文書。
一個高高瘦瘦的年輕男人慢慢地走了進來。但見此人皮膚白凈,五官端正,那一雙細長的丹鳳眼,微微上翹,臉上總是似笑非笑,身上穿著一件繡著金絲牡丹的白色錦袍,內襯淡青色的絲襖里衣,長發只用一支金鳳簪隨意弄了一個小髻別在腦后,余發便披散在肩上,有一種說不出的慵懶和瀟灑。
“鳳大人?”小元驚訝地叫了一聲。
“喲,小元,好久不見了,有沒有想本公子啊?”鳳翎笑嘻嘻地說。
小元匆匆說了句:“小元去為大人備茶。”便急急退下了,仿佛在逃避他。
“哎,小元,本公子還沒說完呢,怎么走了?本公子想喝酒,給本公子送些好酒上來。”鳳翎對著他的背影喊道。
小元沒有回應。
鳳翎只好嘆了一口氣,便慢慢地走近仍在低頭看文書的司馬浩云。
“浩云,都忙了一天了,歇歇吧。”鳳翎斜靠在案桌上。
“你來做什么?”司馬浩云淡淡地說,頭也不抬,
“浩云,小元也就算了,咱們兄弟這么久沒見面了,你怎么也這么冷淡呀?難為兄弟我跑那么大老遠的來看你!”鳳翎不滿地瞪了他一眼。
“你這么大老遠的來看我,有什么麻煩事么?”司馬浩云終于抬起頭來,淡淡地說。
“難道不能來找你喝酒么?”
“反正我也快回京了,如果要喝酒,為何不等我回去再喝?你這么懶的家伙,居然肯千里迢迢跑來,如果不是有麻煩,你會親自來嗎?隨便派個人來就行了。”司馬浩云冷笑一聲。
“唉,你知道就好,如果我不來,老頭子就會弄個討厭的人來了,我擔心你一怒之下會殺人滅口呀,那就更麻煩了。”鳳翎嘆息著。
“看樣子,本君是捅了什么不得了的漏子了?”司馬浩云淡淡道。
“還不是你上月駁了上官天宇的那檔子事?”鳳翎盯著他的臉,想從他的臉上看到些什么。
司馬浩云一臉淡然:“是嗎?”
“浩云,你就沒什么要告訴我的嗎?”
“你想我告訴你什么?”
“浩云,我從來就沒有瞞過你什么。這一次,可能會有些麻煩了。老頭子懷疑,你和上官天宇之間,可能有問題。”
“什么問題?”
“上官天宇要求調動幾名普通將官去常州輔助他的日常工作,這無可厚非吧?”鳳翎盯著他。
“嗯,然后呢?”司馬浩云仍是一臉淡然。
“然后?兵部認為可以,就把上官天宇指定的那幾名普通將官的調令發給司馬大將軍了。”
“嗯。”
“而你呢?司馬大將軍,你為何全部駁回了?”
“當初兵部明令,禁止參將以上將官跟隨原主帥調離原地。如今上官天宇明顯是有違當時兵部之令,本君自然是要駁回的。”
“大哥,當初兵部之令,是指主帥調離之時,不得帶走原來的將官,如今上官天宇是特地向兵部申請的,并沒有違反當時之令,況且,兵部已經同意他的申請了;再說,他要調動的又不是永州的主將,只是幾名無關緊要的普通參將,你又何必故意為難他?”
“本君并沒有故意為難上官天宇,只是既然當初兵部有那樣的考慮,自然是有道理的,不應該隨便更改。再說,本君也沒有要求調動常州的人呀,他又怎么能要求調動永州的人呢?”
“大哥,如果你有想要調動的人,你完全可以就此跟他換嘛……”
“本君沒有想要調動的人,所以,也不想跟他換。”
“浩云,是不是那幾個人之中,有你想要留的人?如果是,你留下那個人就是了,何必全部駁回?”鳳翎一面慢慢說著,一面毫不掩飾地盯著司馬浩云。
司馬浩云站了起來,慢慢地伸了一個懶腰,走到門口喚道:“小元,怎么還不給鳳大人上茶?”
“浩云,如果你把其他人給了上官天宇,那么,上官天宇自然不敢說什么,而且,老頭子也不會對你們起疑心了,你明白么?”鳳翎苦笑,他發現他竟是猜對了。
“鳳翎,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那些老頭子們瞎起什么疑心?”
“浩云,我們打從會走路開始,就一起玩了,你瞞不了我,我也瞞不了你。你和上官天宇的心思,就讓我猜一猜吧,如何?”
“隨便。”司馬浩云慢慢走回案前,拿起自己的茶盅,就著冷茶,慢慢地喝了一口。
“上官天宇雖然列了幾個人的名字,但是,他只想要其中一人,卻又不想被你和兵部看穿,于是就加了幾個人作為陪襯;而你呢,司馬大將軍,太子殿下,上官天宇想要的那個人,恰恰正是你也想要的人,你自然不想給他,而你呢,也不想被他或兵部看穿,所以,你就全部駁回了。我猜的對吧?浩云?”
司馬浩云默然不語。
這時,小元捧著茶盤進來了,他終于過來為鳳翎上茶了。
“小元,本公子要喝酒,本公子要和你家主君喝酒,快去備酒。”鳳翎卻說道。
小元看著主君,主君對他點點頭,于是,小元便又輕輕退了出去。
鳳翎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冊,打開,慢慢地放在案上,推到司馬浩云面前。冊頁上寫著幾個人名,正是上官天宇要求調動的人的名字,而且,有一個名字被紅墨圈了起來。司馬浩云一看,臉色微微一變,忽然想到他身邊本就有銀風衛士在,他們知道了也不奇怪。
他冷冷地瞪著鳳翎,那表情分明表示:你想怎樣?
鳳翎頓時明白了:“浩云,我猜得沒錯,對吧?這個人,正是你和上官天宇所爭奪之人,對吧?你一定以為是蘇彥告訴我的吧?”他輕輕搖搖頭,接著說道:“其實,不管你信不信,蘇彥自從被派來跟你之后,他就什么也沒有告訴我了。我對這里的情況一點也不清楚,所以,我這次才親自跑過來的。”
司馬浩云仍是靜靜地看著他。
“我來找你之前,曾找過蘇彥,根本沒有找到他。浩云,你該不是把蘇彥滅了口吧?”鳳翎瞪著他。
“蘇彥去替我辦事了,過幾天才能回來。”他終于開口說道。
“浩云,我能猜到這個人,那些狡猾的老狐貍也一樣能猜到。”
“哼,在本君身邊藏著的小狗本來就不少。”他冷笑道。
“浩云,你可能不相信,我真的不是因為有暗探的密報而知道的。你看看這四個人,上官天宇確實是花了心思來安排的。這幾個人的年齡在二十五到四十之間,都是在永州跟了他五年的參將,本來沒什么特別的。所以兵部立刻就批了。但是,司馬大將軍卻一下子全部駁回了。”
“這有什么問題?”他淡淡地問。
“當然有問題。對于上官天宇來說,這些人跟了他五年了,他自然了解他的這些老部下。而你呢,浩云,你才來永州三個月,這短短的三個多月里,你不可能有時間去了解每一個下屬,如果是主將,也許會有一些了解,但是,對于這些小小的參將,我敢說,你未必就能馬上認出他們誰是誰,除了那個你特別在意的人之外。對嗎?”
司馬浩云又默然了,他確實不太認得其余那幾個人,除了那個他日夜思念的人之外。
“通常,不會有主帥在意這些小小的參將的,如果是前任長官想調動他熟悉的部下,一般都會賣個流水人情。司馬大將軍卻馬上駁回了,顯然,你是在意的。于是,我就稍為分析了一下這些人,按照我對你的了解。這兩個是首先被去除的,因為一個是三十六歲,另一個已經四十歲了。這把年紀,仍只是參將,可見能力有限,是進不了司馬大將軍的法眼的。余下這兩個,一個是二十五歲,另一個是二十九歲。這個二十九歲的家伙,我剛好知道他是誰,所以,我立刻把他也去掉了。于是,就余下這一位了,這位閻肅,閻參將。”鳳翎慢慢地說完,然后,很深沉地看著司馬浩云。
“居然只是這么簡單?”他淡淡笑道。
“因為我了解你,浩云。”鳳翎看著他,“能不能告訴我,此人有什么特別的么?我真的很好奇,為什么赫赫有名的上官將軍和人人景仰的太子殿下,居然會為了此人而暗中較勁?”
司馬浩云笑了:“小元送酒來了,我們喝酒吧,邊喝邊聊。”
小元果然正引著兩名侍從,捧著酒菜,送了進來。
兩人于是到桌前坐下,小元一一斟上美酒。
“小元,你去忙吧,由本公子侍候你家主君。”
小元看著主君,主君點點頭,他便輕輕退下了。
“浩云,幾個月不見,我怎么覺得你瘦了?”鳳翎一面為司馬浩云添上美酒,一面慢慢說道。
“是嗎?可能最近比較忙吧。”司馬浩云淡淡地說。
“忙?如果按以前的認識,司馬浩云是個越忙越累就越吃得香睡得香的男人,忙和累是不可能讓這個男人減半分肉的。難道,如今的司馬浩云變了?”
司馬浩云只是淡淡一笑,不致可否。
“浩云,而且,我發現,今晚你已經皺了好幾次眉了,究竟是什么事能讓堂堂的楚國儲君如此發愁呢?鳳翎能否為主君分憂呢?”
“鳳翎,你少來煩我,就已經是為我分憂了。”他仍是淡然一笑。
“浩云,”鳳翎有點無奈地看著他,“你到底在煩什么?”
司馬浩云緩緩地喝了一口酒,慢慢說道:“我準備回京了。”
“你是指回京過年?還是說,你決定回去了?”
“都是。”
“都是?”
“對,我過幾天就會回一趟京城,過完年再回來,不過,等這邊的事安排好之后,我就回去了。”
“你決定了?”鳳翎有點緊張。
“決定了。”他很淡定地點點頭,是的,他決定了,當他決定和閻肅一起回京的時候,他就決定了。
“那么,大婚也會很快了吧?”鳳翎試探地問。
“可能吧。”他不置可否。
“王后娘娘一定希望早日抱孫的。”
“抱孫?又不是想要就能有的。”
“浩云,只要你想要,就一定有。”鳳翎一語雙關地。
“那么你呢,鳳大人,請問何時迎娶夫人?給鳳家添幾個嫡孫?”
“我么,暫時還沒有找到能把本公子拴住的女人,鳳家的嫡孫也有好幾個了,用不著我去費心思再添,所以,再說吧。”鳳翎毫無熱情地說。他在鳳家排行老三,前面兩位兄長早已成婚生子了。他成了一個自由自在的玩樂公子,鳳家老夫人根本不管他。
司馬浩云羨慕地看著他,真好啊,沒有人逼婚,也沒有人等著要嫁,他怎么就沒有這么好命?
“浩云,你是不能羨慕我的。”鳳翎正色道,“早日大婚,早日誕下小儲君,這也是楚國儲君的重要職責。而且,為了司馬王朝的延續,你還不能只有一位妃子,你必須要讓所有妃子為你誕下子嗣。”
司馬浩云苦笑。也就是說,即使閻肅是女人,他的后宮里也不能只有她一個女人,他仍然要收納一堆女人在宮中,他仍然要和其他女人生孩子,因為,這是他的重要職責!他又一次深深地慶幸,好在閻肅是男人,否則,他會受不了,閻肅也會受不了的。
他的臉色如此難看,鳳翎不禁有點擔心:“浩云,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嗯,是有點不舒服。”他拍拍心口,“這里不舒服。”
“怎么了?”鳳翎更是擔心。
“感覺做儲君沒什么大不了的,只不過是一匹種馬罷了!”他嘲弄地笑道。是啊,閻肅如果在這里,“他”也一定會看不起他的吧?
鳳翎大吃一驚:“浩云,你在胡說什么呢?”
“鳳翎,你剛才不是問閻肅有什么特別么?”司馬浩云忽然說道。
“對啊,你愿意跟我說了么?”鳳翎反而嚇了一跳,他還以為司馬浩云絕不會主動提起這件事呢。
“其實也沒什么特別的,只不過,我已決定帶他回京了。”他淡淡地說道。
鳳翎忽然發現,當他說到這個“閻肅”的時候,他的眼神變得特別溫柔,這種溫柔是鳳翎從來沒有在他身上看到過的,而且,這種感覺,不應該是一個男人提起另一個男人時發生的,那太奇怪了。
“浩云,你是說,你要把閻肅帶到京城,以后都留在京城?”
“對,以后,他都會留在我身邊的。”他很淡定地說,眼神很堅定。
“那么說來,本公子以后就要和這位閻公子同朝辦事了。”
“對,本君希望鳳大人對他好一點,不要為難他,可以吧?”
“哈哈,大哥,你在跟我開玩笑吧?他有你這么一座大靠山,誰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為難他呀!”
“鳳翎,我是認真的,他沒有任何背景,也不懂什么朝廷規則,他對任何人都沒有影響,所以,你們就不要浪費時間在他身上了。”
“浩云,難道你會不明白么?一旦他跟你扯上關系,他就不是一個對任何人都沒有影響的那個人了。”
司馬浩云默然了,是呀,呆在儲君身邊,那就意味著要被所有人猜疑、妒忌、陷害!柔弱的小肅根本就不懂這些,他必須要好好保護“他”。
“鳳翎,我沒有辦法阻止其他人為難他,但至少,我希望我的兄弟不要為難他。可以嗎?”
“浩云,你為什么會認為我會為難他呢?”鳳翎苦笑,“他是你選擇的人,我為什么要為難他?我會和他并肩作戰的,為了你。”司馬浩云并沒有阻止他去調查那個人,只是請他不要“為難”那個人。
“鳳翎,他不一樣。我并不要他為我做什么,我只要他好好的呆在我的身邊,那就夠了。”司馬浩云深深地看著鳳翎。
“浩云?”鳳翎呆住了,“他是不一樣的”?有什么不一樣?“我只要他好好的呆在我的身邊,那就夠了。”那是什么意思?鳳翎的心沉了下去,難道他家老頭子所擔心的事終于發生了嗎?這個可疑的“閻肅”就是那個人嗎?
“浩云,我可不可以跟這位閻兄弟見個面?”
司馬浩云笑笑:“現在不行。”
“為什么?現在也不是很晚吧,把他叫過來一起喝杯酒吧?”
“現在我想見他也難。”司馬浩云苦笑,他真的很想念“他”,想得心里象被什么東西緊緊系著一般地痛。
“怎么了?”鳳翎很驚訝,主帥想見參將,那還不是隨叫隨到的?
“他前幾日請假回家探親了,要過幾日才回。”
“回家了?浩云,你居然放他回家了?”鳳翎大吃一驚,邊城駐軍,幾乎不可能有假期回家的。
“對。”
“看來,這位閻兄弟真的很討人喜歡啊!”鳳翎嘆息著,“我真的好想見一見他!”
“你會見到他的。過幾日,我會帶他回京,到時候,如果鳳大人仍是想和他喝酒的話,我會給你這個機會的。”
“你要安排我們在京城里見面?”鳳翎有點詫異,“那么說,他已經知道你的身份了?”
“我想,他現在應該知道了。”是的,他把太子令交到“他”的手上,就是表明了他的身份了。
“浩云,你該不是派蘇彥跟著閻兄弟回家了吧?”鳳翎忽然想起這個問題。
司馬浩云默然不語。
鳳翎便明白了,他居然派他自己的銀風衛士去保護那個人!他居然如此重視那個人!鳳翎的心又沉了下去。老頭子的懷疑果然不是沒有道理的。
“鳳翎,你回去吧,我們在京城見。”
“浩云,你要我回去怎么說?”
“就說,本君已決定明年回京,可能會帶幾個人回京,永州軍的人事安排會有所變動,所以,對于上官將軍的要求暫時駁回,當本君把事情都安排好了,再考慮上官將軍的請求。”
是的,朝廷當然要優先滿足儲君的需要。到那時,閻肅的名字將會和其他人的名字放在一起,隨同儲君一起調回京城。
“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