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素素回家三天了。她只是呆在內堂，通往外堂的那個門，她都沒有出去過一步。為了保證絕對安全，她不能出現在任何外人面前，甚至是閻家的后來的下人，也是不能知道的。妹妹閻寧寧整天纏著姐姐，求她說在軍營中的事，特別是關于天宇哥哥的事。素素驚訝地發現，小寧似乎因為三年前的一面之緣而對天宇哥傾心了?？上?，天宇哥已經訂親了，就是三年前。

那次回來，純粹是因為上官夫人的急召，因為家信中說，上官老夫人病重，希望能見一見寶貝孫子。于是，上官天宇就急忙告假回家了，當然順便把閻肅帶上，因為他不能把她一個人扔在永州，而且，在他的保護下，她也可以趁機回家見一見家人。本來說好，她至少可以在家里呆上三天的，卻不料，她在家里不到半天，上官天宇就匆匆過來，要求她立刻跟他走。那天很匆忙，十四歲的小寧也跑出來送姐姐，當時，上官天宇也在一旁。那匆匆的一面，閻寧寧的少女之心就深深地為氣宇軒仰、英俊無匹的上官天宇所迷了。

那次回到永州后，上官天宇有一段時間非常暴躁，有時又會突然地莫名失神。有一天，他忽然喝了很多酒，大醉之時，他只是緊緊地握著閻肅的手，癡癡地看著她，淚流滿臉，卻什么也不說。閻肅從來沒看到過這么失控的天宇哥，嚇壞了，差點以為上官老夫人過世了，但是，不可能呀，如果是那樣的話，上官天宇必須服孝，也不能立刻回永州。后來，閻肅才從上官天宇的貼身侍從那里得知，原來，上官老夫人病重是假的，召他回去是為了給他娶親。上官家已為這個長孫訂了一門很合適的親事，而且一切都準備好了，就等新郎回來成親了。誰知，當上官天宇一知道是怎么回事時，根本不肯聽多一句話，立刻上馬而去。原來是為了娶親，上官天宇卻在閻肅面前第一次流了眼淚。閻肅很納悶，猜想那個可憐的新娘可能不討天宇哥喜歡，所以他很難過。但是，他才回去半天，也沒成禮，應該沒有見過那位新娘子的呀，又怎么會不喜歡？但是他是如此地難過，她也不敢多問。

他們不知道，那次之后，上官夫人對閻家更是憤怒了，因為上官夫人很清楚寶貝兒子的心思。自從十七歲那年他懇求母親為他向閻家提親被拒后，他幾乎極少在家里連續逗留超過三天的，特別是當他升為大將軍之后，總是借口忙于公務，沒時間回家。上官夫人開始還一再地通過家信跟兒子說“萬事孝為先，無后為大”，催促他回來成親生子。但都被他實實地拒絕了。后來，老夫人也急了，她希望能早日抱上孫子的，于是，就讓上官夫人在信中告訴孫兒，祖母病重，立刻歸家。然后家里準備好一切，只等上官天宇一回來就成親。這次的安排徹底激怒了上官天宇，結果他連著三年也不回家，更不提成親之事。上官夫人深知兒子仍是希望迎娶閻家二小姐，可是，上官世家，即使娶不上公主，也應該配上貴族千金的，怎么可以娶一個小部將的女兒？最多娶為侍妾而已。于是，兩不相讓，就成了僵局，上官夫人無可奈何。

“姐姐，天宇哥哥，真的不肯成親么？”寧寧癡癡地問。

“嗯？他，也不是吧，只是沒有時間回家而已呀。”素素自然不能說，而且，妹子的心思顯然是不可能實現的，她不想讓妹子繼續抱著那不可實現的夢想。

“姐姐，天宇哥哥他，一定很喜歡很喜歡姐姐吧？他想娶的其實是姐姐，是不是？”寧寧又問。

素素大吃一驚：“小寧，你在胡說什么呢？”

“姐姐，你不知道么？你們天天在一起的呀……”

“小寧，天天在一起也不是這么回事的呀?！?/p>

“姐姐，是真的，上官家派人過來請娘親過府，上官夫人跟娘親提親呢，說是想要娶姐姐為天宇哥哥的二房夫人呢……”寧寧一臉的向往。

素素一口茶噴出來：“小寧，你胡說什么呢？”

“是真的，姐姐，娘親回來后跟蘇媽媽閑聊時，我偷偷聽到的?！?/p>

“什么？”素素大驚，好在她現在不用面對上官天宇了，否則那該有多尷尬呀！那上官夫人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怎么會想到要把她娶過去給天宇哥做二房夫人的呢？天宇哥連正房夫人都還沒娶過門呢！再說了，她可從來沒有想過要做天宇哥的夫人呀！

“姐姐，如果可以由你選擇，你愿不愿意做天宇哥哥的側夫人呢？”寧寧很認真地問。

“當然不愿意了。”素素毫不猶豫地說。

“為什么呀？姐姐，天宇哥哥是那么好的男人呀，你對這樣好的男人還不滿意么？如果他求的是寧寧，寧寧一定愿意的。如果可以一直陪在天宇哥哥那樣的好男人身邊，寧寧可以做側夫人的！”寧寧癡癡地說道。

“小寧，你竟是這么喜歡天宇哥的么？”素素嘆息道。

寧寧很認真地點點頭：“姐姐，如果能陪在天宇哥的身邊，就算沒有名份，寧寧也是愿意的?！?/p>

“傻瓜！小寧，你放心好了，姐姐一定會給你找一個好郎君的，可能比不上天宇哥哥，但是，只要他真心愛惜小寧，那就足夠了，對不對？”

“姐姐，那你呢？你以后是不是會一直陪著天宇哥哥？”

素素搖搖頭，苦笑：“不可能的。”她很清楚，以后不可能再有機會和以前那樣生活在上官天宇的庇護之下了。特別是換了那個大將軍之后。她不知道將來會如何，她不知道應該怎么做才能避免被他帶回京城任職。她也不能跟母親商量，母親一定會被嚇壞的。最好的商量對象是上官天宇，但是，她已經沒有機會尋求他的幫助了。對于上官天宇打報告申請調動她的事，她完全不知道，司馬浩云一個字也沒有提，更不會問她是否愿意接受調動，也不會因此而追問她和上官天宇的關系而暴露這件事，司馬浩云很干脆地拒絕了上官天宇的要求。

“姐姐，說真的，你心里是喜歡天宇哥哥的，是不是？”

“當然是喜歡的呀，不過，跟你所想的不一樣，在姐姐的心里，天宇哥就和咱們的親哥哥一樣呀！永遠都是最最可親可敬的！”

姐妹們正說著，閻夫人和奶娘繡娘歡喜地進來了，她們手里捧著幾件新裙子，那是她們趕了三天為素素縫制的新衣，素素并沒有女孩子穿的衣裙。這幾天在家都是穿著寧寧的衣裙，但是，寧寧的衣裙對于素素來說是太大了一些，并不合身。素素倒是無所謂，反正也沒什么機會穿女裝。但是閻夫人和奶娘是堅決不肯讓她委屈的，于是，兩人便緊趕著給她縫制了幾件合身的衣裙。如今是拿過來讓素素試一試。

素素很柔順地任由母親和奶娘為她妝扮，她想，至少這樣能讓她們心里會高興一些吧。

當她盛裝出現在大家面前時，大家都呆住了。閻夫人又高興又心酸又擔心。素素長得和她真是一模一樣啊！閻夫人仿佛又看到那個美麗的少女在花下起舞的情景，眼淚忍不住流了下來。

“娘親，你怎么哭了？”素素吃了一驚。

“姐姐，你實在是太美了！難怪天宇哥哥那么喜歡姐姐啊！”寧寧驚嘆道，為什么同一個娘胎出來的，她卻沒有姐姐的一半那么美呢？如果她能有姐姐的一半美貌，天宇哥哥是不是也會稍稍愛惜她一點呢？

“小寧，你在說什么傻話呢？你知道么，在軍中的將士們可不會喜歡姐姐這樣的。”素素不好意思地笑道。她雖然很少混在將士之中跟他們一起玩，因為上官天宇是絕對禁止那些男人們過多接近她的，但是他們有時討論的“胡話”還是難免會傳入她的耳中。她知道，他們多數都是喜歡大胸脯、大屁股的女人的。她那么瘦，根本不會討男人喜歡的。司馬浩云就常常說她太瘦了，總是逼她吃肉，拜他所賜，她這幾個月以來倒是真的長了一些肉了。如果閻夫人看到幾個月前的她，可能會更難過了。

閻夫人忍不住把素素抱在懷中，哭道：“素兒，都是娘親不好，讓你受了那么多的苦！”

“娘，女兒如今好好的，你又擔心什么呢？快別難過了！”素素倚在娘親的懷中，柔聲道。

“素兒，娘親本以為，本以為……”閻夫人終于失聲痛哭。多少年了，她壓抑在心底的無盡痛苦！她為了保住文雪的那個兒子，卻斷送了自己心愛的女兒，然而，可悲的是，最終，她卻沒有保住兒子。她怎么對得起她最親愛的明哥？她怎么對得起最疼愛素素的肅兒？她最對不起的人就是她的寶貝女兒！這些年以來，她日日憂心如焚，吃不下，睡不著，三十歲就華發漸生，到如今才四十出頭，已是滿頭白發了！

“娘親，素兒明白的，如果哥哥此刻在這里，他一定不會怪你的，一定不會的！”素素急忙安慰母親，她最不愿意看到母親的眼淚了。

“娘親，難得姐姐能夠回來，您就不要太難過了！”寧寧也哭了，她自然知道母親這些年所受的痛苦。

“夫人，您別太難過了！”繡娘勸著夫人，自己卻也拼命流眼淚。她對她最心愛的小姐的心痛絕不比夫人少。

室內哭成一片，室外也哭倒了一個人。他死死地咬著自己的手腕，他不能讓她們發現他的存在。

“娘親，胡媽媽，你們都別難過了，女兒一向都運氣很好的。以前一直有天宇哥哥照顧著，其實并沒有受到太多的苦的；如今的新任大將軍，對女兒又是極看重的，對女兒極好，不信你們可以問李叔。所以，女兒只會越來越好，你們千萬不要太擔心了！”素素竭力安慰著大家。

她提起新任大將軍，卻讓母親更擔心了。閻夫人已從李忠口中知道了，如今素素就住在那將軍府中，那司馬大將軍是天天要素素陪著吃飯，還到她的小樓之中糾纏不休，哪里似是一個毫無動機的人呢？男人的企圖其實都很容易看穿的，但是，她那天真的女兒這些年來都是在可靠的上官將軍的保護之下，卻完全不懂這些。

“素兒，這次回到永州，你可一定要從那將軍府搬出去，知道么？”閻夫人說道。

“娘親……”素素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才好，軍令如山，哪里到她提什么意見的？更何況那司馬浩云根本不是個好商量的人?。?/p>

“素兒，別的男人可比不得上官將軍呀！萬一，萬一被那個大將軍看穿了，那，那你就危險了呀！”

“娘親，不會的，他根本就把女兒當男人看，他從來就沒有懷疑過女兒的真實身份呀。而且，他還……”她剛想說，他還要帶她回京任職呢，還說要給她一個很好的前程呢，怎么會懷疑她呢？不過，這件事還是不要說的好，以免母親更擔心。

“素兒，他可是姓司馬的人啊，司馬家，不好惹的，咱們還是離他遠一點的好呀！”閻夫人苦口婆心地勸著女兒，她真的很擔心，很擔心又一個司馬家的人把她心愛的人奪去！

“娘親，您別擔心，女兒知道怎么做的。您放心好了！”素素更不敢提過幾天要陪司馬浩云進京的事了，那一定會把娘親嚇壞的。

“素兒，你可要記住了，離司馬家的人越遠越好，知道么？”閻夫人仍是不住叮嚀著。

“娘親，司馬家的人怎么了？”寧寧很驚訝，她從來沒有聽母親提起過“司馬家”的任何事，甚至連這三個字也是第一次從母親口中聽到，母親為何對司馬家如此擔心？

閻夫人愣了愣，說道：“司馬乃國姓，那些姓司馬的不是王親就是國戚，那些權貴之人，喜怒無常，咱們侍候不起，還是躲遠一點好?！?/p>

“哦——那，姐姐，這個司馬大將軍是不是王親呀？”寧寧又好奇地問。

素素想起了那個太子令，心中不禁苦笑：何止王親那么簡單？就算母親不說，她也是要想辦法離那個危險人物遠一點的。只是，她不知道應該怎么做才好。要怎么樣做，才讓他認為她對他是毫無用處的呢？大概只要他對她沒有興趣，她應該就安全了吧？但是，最大的問題是，她根本不知道：他的眼中所認為的閻肅對太子的作用是什么？他為什么信誓旦旦地非要帶她回京做官呢？她真的想不通啊！還有那個非同小可的太子令，他憑什么認為她不會利用太子令做什么不得了的事呢？他憑什么對她那么信任呢？

“素兒，娘親只希望你和寧寧都平平安安的，這就夠了?！?/p>

“是，娘親，素兒和寧寧一定會平平安安的?！?/p>

窗外，一雙紅紅的眼睛正靜靜地看著她們。他一定會好好保護他所有心愛的人的。

晚上，閻夫人輕輕走進女兒的房間，為她送去新做的夾襖和貼身小衣。

素素接過那兩件紅緞繡花的女式貼身小衣，心中有點為難，如果她帶回去，根本不可能有機會穿，但如果不帶走，母親必然會很難過，母親大概以為只要她穿在衣服里面就不可能會被發現的吧！

“素兒，上官將軍這些年來就沒有想過辦法解除你的軍籍么？”閻夫人輕撫女兒的秀發，“你什么時候才能解甲歸來呢？”

“娘親，天宇哥其實一直在想辦法的。只是近幾年兵部對將士們的退職之事管得極嚴，除非那些已經是年老多病的老兵，如女兒這般年紀的士兵，不可能會得到批準的，除非是……”素素停了下來，她不想把母親嚇壞。

“除非什么？”

“總之，是一些極特殊的情況，女兒在冊的年紀才二十五，正是將士們最好的年紀，怎么可能批準解甲呢？如果是五十二的話，那還有些可能。”

“什么？五十二？怎么可以這樣？什么時候才到頭??？到那時，娘親也早就看不到了！”閻夫人的眼淚又涌了上來。

“娘親，您也不用太擔心。女兒，女兒也曾跟新任大將軍提過，想要解甲歸田，孝養高堂。他，他說，他會幫我想辦法的。”素素為了安慰母親，便把司馬浩云所答應的前半件事稍稍說了，卻絕不敢說出后半件事來，否則，一定會把母親嚇壞的。

“那新任大將軍，究竟為何對素兒如此好？”閻夫人卻起了疑心，她又想起了那天晚上女兒手中的那件物件。

“娘親，可能，可能是他剛上任那時候，素兒為他辦的事讓他感到滿意吧，所以，他才對素兒另眼相看了一點。其實，也沒有特別的好?！?/p>

“素兒，能不能讓娘親看一看你那天的那件象是玉牌一樣的東西？”

“什么？玉牌？”素素假裝不明白。

“對，就是第一天回家的晚上，娘親進房來看你的時候，你手上的那件物件。”閻夫人卻是記得很清楚的。

“娘親，那個，那個是大將軍給素兒的令牌，不能隨便給別人看的。”

“只是給為娘看一看，為娘又不是別人，有什么可擔心的？”

“可是，娘親，軍令如山，素兒不敢違抗?！彼厮禺斎徊荒芙o母親看，雖然她不相信母親能知道那個令牌是什么，但是，那個畢竟是龍牌，萬一母親想多了，那就更麻煩了。

“素兒……”閻夫人更擔心了，“你既然是休假回家的，大將軍為何又把什么令牌交給你呢？”

“嗯，娘親，其實，他是擔心素兒在穿州過府之時會遇到什么麻煩，才特意把這個令牌交給素兒的，如果有人誤會，素兒就出示這個令牌，表示素兒是奉命回來的，并非偷偷跑回來的。”素素言之鑿鑿，卻是有道理的。軍中向來對逃兵的懲罰極重，而且對于窩藏逃兵之人也是要連坐的。在役中的將士必須要有上官所批示的手諭或令牌才能離開原本的駐地而出現在其他地方。否則可按逃兵論處的。司馬浩云早就另給了她親筆的批諭了，那個太子令完全可說是多此一舉的。

閻夫人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但愿她真的是想太多了吧！女兒的成長根本就不在她的跟前，她對于女兒除了深深的負疚，還有深深的愛，她沒能在女兒最需要她的時候守護在身邊，她有什么資格去強行管束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