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浩云和閻肅仍是乘著進來時的那輛馬車出宮。
忽然,車子停了下來,小元在車帷外低聲道:“主君,前面是王上的御駕。”
司馬浩云馬上和閻肅下了車,車駕也移到路旁,除了太子之外,一行人等都跪伏在路旁。而太子則躬身立在前面。楚王的王輦來到他們跟前便停了下來。
太子躬身道:“王兒拜見父王。”說完便跪下行禮,其余人等都跟著磕頭。閻肅更是把自己的臉深深地埋著,只盼那個高高在上的人看不到自己。
楚王從王輦上說道:“王兒,是準備出宮么?”
“回父王,兒臣正準備回越王府。”
“越王府?王兒去那里做什么?為何不留在東宮?”
“回父王,兒臣還有一些外府的事情要處理。”
“嗯,這樣啊。那么,如果不著急的話,隨父王到御書房吧,父王有些話要跟王兒說。”
“兒臣遵命。”司馬浩云無可奈何。
于是,王輦在前面,而司馬浩云則跟在后面慢慢地走著,其余人等也跟在王駕的最后面。
到了御書房,太子扶著楚王下了車,然后扶著楚王進去了。閻肅等跟著太子的人則留在御書房外候著。
“王兒,聽你母后說,你準備回京完婚了?”
太子遲疑了一下,只得硬著頭皮說道:“是,父王。”
“嗯,婚姻大事,還是需要重視的。雖然,父王也知道王兒并不好女色,但是,為了楚國后繼有人,王兒總得娶個太子妃,為父王和母后添王孫吧?”
“是,父王。”太子低著頭,悶悶地說。如果楚王知道他這個太子居然喜歡了一個并不能為他添王孫的男人,不知道會有何反應?
“還有,你母后說,因為擔心太子妃的年紀,為了楚國的后代更有保障,還給王兒選了幾房側妃,王兒以為如何?”
“這個……父王,兒臣以為,立側妃之事,還是再緩一緩吧。再說,太子妃能否生養,目前并未有定斷呀。”
“嗯,本王也以為,迎娶太子妃的同時立側妃,也是甚好。再說,這是你母后的心意,王兒長期不在她身邊,王兒還是依了你母后吧。”
太子苦笑,看來,在他的婚事上,他的父母難得地能保持高度一致啊!不管如何,那些女人都不可能與他的小肅相提并論的!但是,他要怎么向“他”解釋,除了一個太子妃之外,還多了幾個側妃?“他”會不會因此而惱了他?
“王兒,你用過午膳了嗎?”
“回父王,兒臣還未用膳。”太子遲疑了一下,答道,希望能就此告退。
“嗯,那今日就陪父王一起用膳吧。”
太子呆了,早知如此,還不如和小肅在旭陽宮里吃過午飯再出來呢!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
司禮太監早已麻利地指揮小太監們把午膳擺開了。
太子只能乖乖地陪著楚王吃午飯。他只是默默地吃著,并不多發一言。其實他的內心很是煎熬,他知道他們都站在御書房外候著,如今已是深冬,今天雖然還不算太冷,但外面風大,不知道小肅如今怎么樣?“他”身上的那套常服并不厚,出來時又沒披上大氂,因為以為會一直呆在溫暖的車里。小肅大概已經被凍壞了吧?太子的眉毛不禁擰了起來。
太子的表情完全落在楚王眼中,他不禁皺了皺眉頭。
“王兒,可是有什么要緊的事么?”
“父王,兒臣并沒有什么事。”
“那為何如此擔心?”
“擔心?”太子愣了,心中暗暗叫苦,自己的表情已經出賣了他自己了。
“是的,父王看你的臉上的表情甚是擔心。你在擔心什么?”
“兒臣……”太子不知該如何說才好,他當然不能直言他在擔心站在門外的一名小小參將。
“但說無妨。”
“是,父王。兒臣只是想著,今天風大,站在門外的侍候的人可能會比較難受。”
“什么?王兒居然在擔心那些下人?”楚王愕然了。
“兒臣慚愧。只是他們跟隨兒臣多年了,兒臣一直視他們如家人。”太子低聲道,但聲調沉穩,表情沉靜。
“很好,對于一直忠心耿耿追隨在身邊的下屬,上司應好好珍惜。王兒能有此心,父王甚是欣慰。”楚王又對司禮太監說道:“小孫,去,吩咐跟著太子的人都到廊下休息一下吧。”
“是,王上。”
楚王忽然想起了什么:“對了,王兒,你今日可是帶了一名姬妾出來?”
太子愣了愣,不明所以:“父王,兒臣并沒有帶什么姬妾出來呀。”
“是嗎?”楚王有點疑惑地看著太子,想了想,又對孫總管說道,“小孫,你去,把跟著太子的那個穿著白色錦袍長得很象女人的屬下召上來。”
太子頓時嚇了一跳,原來父王說的是閻肅,他怎么會注意到小肅的?
很快,閻肅便被孫總管帶了上來。她頭也不敢抬,剛一進來,馬上跪下磕頭,把臉深深地埋在兩手之上:“臣,永州參將閻肅,參見王上,吾王萬歲!”
“你是永州參將?”楚王微感詫異,此人看著是如此纖瘦,頗有點弱不禁風的樣子。
“回稟王上,是的。”她極力把聲音壓沉,伏在地上,一動也不敢動。
“你是跟著太子的人?”
“回稟王上,是的。”
“你是一直跟著太子的?還是在永州才開始跟太子的?”
“回稟王上,臣是在永州才開始跟隨太子殿下的。”
“原來如此。”楚王的眉頭皺在一處,他當然知道他的寶貝太子并不是個輕易就會收一個新人為心腹的人,而如今,他才到永州數月,就把這名小參將帶在身邊,帶他回京,甚至還帶他進了東宮!這個小參將到底是什么人?
閻肅仍是伏在地上,不敢說話。司馬浩云也不敢說話,他怕自己一開口就說錯了,讓楚王更起疑心。
“把頭抬起來吧。”楚王緩緩說道。
“王上天威,山野之臣不敢冒犯天威。”閻肅暗暗叫苦。
“恕你無罪。”
閻肅遲疑著,不知道應該怎么辦才好。
“嗯?怎么了?你居然要抗命?”楚王有點不快地說。
司馬浩云有點急了,連忙說道:“請父王恕罪。閻肅久在邊疆,人又年輕,未曾見識過朝廷天威,此時定是被父王的天威所震,不敢冒犯天顏。”
楚王別有深意地看了太子一眼,然后淡淡說道:“閻肅,你既然跟太子回朝,將來自然是要在朝中立足的,應該鍛煉一下膽量。難道見本王還難過上陣殺敵嗎?抬起頭來。”
司馬浩云焦急地看著閻肅,心中暗暗求“他”莫要惹惱了楚王,楚王要殺一名小小參將就如捏死一只螞蟻一般而已。
閻肅咬咬牙,慢慢地直起身子,稍稍抬起了頭。
楚王漫不經心地看了她一眼,頓時臉色一變,沉聲道:“把頭抬起來。”
楚王的表情把司馬浩云嚇壞了。
閻肅無奈,只得又把頭抬高了一些,此時,她已完全可以跟楚王對視了,但她哪里敢直視楚王呢?于是,她便把眼瞼下垂,微微閉眼。
楚王呆呆地看著她的臉,久久不能言。他的內心極度震驚:太像了,實在是太像了,仿佛她的重生一般!如果不是眼前這人年紀太輕,他真的會認為是她回來找他了!
“你叫什么名字?”良久,楚王才控制著內心激動的情緒,緩緩地問。
“回王上,臣名叫閻肅。”閻肅仍是垂著眼瞼,不敢睜開。
“今年多大了?”
“回王上,臣今年二十五了。”這是閻肅的“官方記錄”的年紀。
“二十五!”楚王的心又狂跳起來,二十五年前,她差點要為他生下一個孩子,如果那個孩子在世,那么,也是二十五歲的年紀!但是,他們回報說,她難產而死,而孩子也胎死腹中了。
“你的樣貌,可是長得隨你母親?”楚王定了定神,死死地盯著閻肅。
“回王上,是的,臣長得與母親相像。”閻肅只能這樣說。雖然實際上她和母親并不太像,小寧長得更像母親,她長得其實更像姨母,但是,她的樣子本來就是完全的女孩的模樣,為免無端生事,只有說長得隨母親了。
“令堂可還健在?”楚王又緩緩地問。
司馬浩云一直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切。楚王的表情變化一直落在他的眼中,他不明白父王為何忽然對閻肅如此感興趣,難道是因為看穿了他的心思?他暗暗心焦,卻暗暗告誡自己,不能再繼續暴露自己的情感了,否則會害了閻肅的。
“回王上,臣的母親仍在。”
楚王緩緩地點了點頭,又慢慢地問:“令尊是何人?”
“回王上,臣的先父名叫閻則明,曾任青州守備。”閻肅心中暗暗奇怪,怎么審問起她的家庭情況來了?
“閻則明?原來,你竟是閻則明的兒子。”楚王冷冷地說。
“正是。”
“令堂是哪里人氏?”
“回王上,臣的母親是湖州人氏。”
楚王默默地看著眼前這張熟悉的臉,他記得,她也是湖州人,他們就是在湖州相識的。但是,鳳子喬親口告訴他,說她已經難產而死了!鳳子喬不可能會騙他!她不可能還活著,不可能!她不可能還生下了這個孩子!這個孩子,到底是誰的骨肉?如果眼前之人和她無關,怎么會長得和她一模一樣?如今,此人為何要來接近太子?有什么目的?太子的表情說明,太子是非常在意這個名叫閻肅的人的。太子絕不是個容易討好的人,他是怎么做到的?他到底是怎么取得太子的歡心和信任的?
閻肅仍跪在地上,但已低下了頭。她低著頭謹慎地回答每一個問題,她不知道這個楚王到底還想知道些什么,她不知道這個楚王到底知道了些什么,她內心極度地不安。
現場一片靜默,司馬浩云的手心已經開始冒汗了。他知道,楚王一定對閻肅有一些很奇怪的看法,因為他剛才很莽撞地表現出了對“他”的過分關心,此時他不能再冒失了,否則,他不知道楚王會怎么對付閻肅。小肅,你一定要小心,一定要小心啊!
不知過了多久,楚王板著的臉終于緩和了一些,他緩緩地說道:“很好,閻肅,本王記著了。起來吧。”
“謝王上!”閻肅又伏在地上磕了一個頭,這才慢慢站了起來,低頭退到一旁。
楚王看著她瘦削的身材,忽然說道:“閻肅,你是何時從軍的?”
“回王上,臣從軍已十年了。”閻肅躬身說道。
“十年了?時日也不短了。”他看著她,慢慢說道,“本王看來,閻參將倒更適合做文官呢,不如,就調回朝中做個文官吧?”
司馬浩云吃驚地看著楚王,他想要做什么?難道,他要趁機留下閻肅并借機除掉“他”?
閻肅也吃了一驚,忙躬身道:“回王上,閻肅乃粗魯之人,字也認得不多,并沒有什么學識,最多也只能上陣殺敵,無法勝任文職。”
“哦,那太子帶你回朝是何意?難道你竟然不知道?”楚王冷冷地看了太子一眼。
司馬浩云忙欠身道:“回父王,兒臣此次回京專為陪父王和母后過年的,閻肅因從未見識過京城風物,兒臣因此便帶他來一趟,好見識一下京城的繁華世面。”
“哦?那么,你下次回朝是不打算帶他回來了?”
“回父王,兒臣還沒想好。”司馬浩云不敢多說什么,他不清楚此時楚王的真正心思。
“哈哈,那不用想了。”楚王忽然笑了。
司馬浩云大吃一驚,不知楚王這是何意,便不敢接話。
楚王盯著太子,停了一會兒,說道:“王兒,就讓本王為你決定吧。閻肅,本王準你跟隨太子回朝,回朝以后,不要做武官了,武官那么粗魯的事情,不適合你這么俊秀斯文的人。”
司馬浩云愣了一下,忙從座中站了起來,躬身謝道:“多謝父王!”
“王兒,你為何要多謝父王?”楚王眉毛一挑。
“回父王,兒臣也是和父王一樣的看法,兒臣也以為,閻肅并不適合做武官。兒臣并非認為他不勝任目前的職責,而是,而是,閻肅聰慧敏銳,辦事細致周詳,更適合做一名出謀劃策的軍師,正如父王所說的,更適合做一名文官。因此,兒臣確實是有打算帶他回朝的。如今父王恩準了此事,兒臣自然是要感謝父王了!”司馬浩云懇切地說。他知道,此刻他絕不能再退守不前了,既然楚王已經開始行動了,那么,他就需要表明他的態度了。是的,他必須讓楚王及其他人知道,這閻肅是太子的人!
楚王默默地看著太子,他果然沒有猜錯,太子果然是要帶這個閻肅回朝的,太子果然是希望把此人帶在身邊的。而且,太子剛才所擔心的人正是此人,他說什么“那些跟隨了他多年的人”根本不在他所擔心的范圍里,這個閻肅才跟了他幾個月,他就放不下此人了!他甚至還帶著此人進了東宮。這是平生第一次,太子對其他人表示了極大的關注。此人只是在外面吹一下冷風而已,他就那么舍不得了。“上陣殺敵?”開什么玩笑,楚王敢說,太子只怕寧愿自己上陣也不會讓這個閻肅上陣的!楚王的心里一點一點地沉重起來,他不知道這個閻肅究竟是否懷著很特別的目的來接近太子的,是的,他要好好地徹底地查一查這個人!
閻肅只是愣愣地站在一旁,她內心翻騰著,她該怎么辦呀?楚王居然一下子就準了讓她回京之事!這樣一來,她將不得不跟著司馬浩云回朝了!她該怎么在京城這個復雜的朝庭混下去呀?她一定會死得很快的!她死了倒不重要,可是,母親和妹妹就可能會被連累的呀!她急得要瘋了!她不明白這個楚王為什么會注意到她,為什么要干涉她?她萬萬沒有想到,是她的樣貌害了她!而閻夫人的擔心終于發生了!
楚王緩緩地說:“來人,給閻肅賜膳。”
當小太監捧了一張小案桌擺在階下時,閻肅才醒悟這是給她準備的,她只得跪下謝恩,只有天才知道她是一點也不想呆在那里啊!她寧愿站在外面吹冷風呀!
此時此刻,閻肅只能強打精神,跪坐在小案桌前,低著頭,默默地用膳。
司馬浩云也回座默默用膳。
歇了一會兒,楚王忽然說道:“御膳房最近好象做了一款新的糕點,好象是湖州的一款糕點……”
司馬浩云又一次吃驚地看著這位父王,他怎么會知道湖州這種民間食物的?
孫總管忙躬身說道:“回王上,就是那個白鵝米糕呀。”
“對,那些小白鵝,小孫,讓御膳房準備一個食盒,給閻肅帶回去嘗一嘗。”
閻肅也愣了,抬起頭來吃驚地瞪著楚王,她已忘記這是多么不敬的行為了!她忽然有點驚訝地發現,楚王的樣貌竟也有點熟悉,似乎以前見過的,怎么會這樣?而她也發現,其實太子和楚王的樣貌反而并不太相似。太子的臉稍長一些,有點鵝蛋臉,而楚王的臉則是方的,也許是年紀的關系吧?但是,她在哪里見過這類似的臉?
“閻肅,你長年在外,想必沒有什么機會吃到這個米糕吧?”楚王似乎并沒有在意她的失禮行為。
“回王上,臣,確是已有十年沒有嘗過了,多謝王上隆恩!”閻肅跪下磕頭,她的內心甚為震動,楚王居然知道白鵝米糕!而且,他為什么會認為她也會喜歡這個白鵝米糕?
司馬浩云卻是冷汗直冒,楚王所賜,臣下是必須要接受的,而且是必須要親口吃掉的,楚王,該不會讓人在食盒中下毒吧?他知道他的父王是什么事都有可能做出來的,如果他認為這件事對楚國有好處的話!
漫長的午膳結束后,楚王倒也沒有再留太子了,楚王需要午休了。
從御書房退出來后,太子在前面慢慢地走著,閻肅默默地跟在后面。司馬浩云不能在這個情況下讓閻肅和他一起乘坐太子的車駕了,而他也不能接受自己乘著車子而讓閻肅步行,所以,他干脆也步行了。
出了王城的外宮大門,司馬浩云馬上拉著閻肅上了車,小元馬上把帷幔放下了。
在車內,司馬浩云不由自主地緊緊抱著閻肅,此時,他才感覺到自己渾身發抖。
閻肅也已渾身發軟,只是倚在他的懷中,沒有掙扎。
“聽著,那盒御賜的米糕,不要吃了,知道么?”他在她耳邊低聲道。
“為什么?”她弱弱地問,“如果不吃,豈不是欺君么?”
“或者,等回府后,找小狗試過后再說……”
“嗯?可是……”
“沒有可是,聽話。”
“如果楚王真的要賜臣一死,也用不著這么大費周章吧?”
“傻瓜,你不明白的!”他嘆息著。
“那是你的父王呀,為什么……”
“就因為那是我的父王,我才更清楚他是怎么想的。知道么?他是不能容我對你……”他沒有說下去。
“什么?”
“聽著,你以后在京城里的一舉一動,都要在我的眼皮底下,知道么?”
“……”
“小肅,有很多事情你不明白,但是,你只要知道一件事,”他稍放開她,凝重地看著她,“你只要知道一件事,無論如何,我都會保護你,絕不會讓你受到傷害的!知道么?”
“可是,我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小參將,不會影響任何人,別人又何必費心思對付我?”
“小肅……”他不知該如何解釋,自從他決定把“他”留在身邊,就意味著“他”會處于巨大的危機之中,不知道會有什么人會在什么時候會以什么目的而加害于“他”,即使他此時宣布放開“他”,那也沒有用了,因為“他”畢竟曾是他的人,在某些人眼中,仍有利用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