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浩云已經有幾天沒來唐棣宮了，但每天都有派人送東送西的，有時是一匹寫字的絹，有時是一籠御廚糕點，有時是一卷畫冊，而今日，則是一張精美的鳳尾古琴。
閻肅細細地撫摸著那琴弦和琴身，心中思緒萬千，她要破戒嗎？她想起天宇哥送她的那把焦尾琴，一直蓄之高閣，心中有點歉意，她知道天宇哥希望她重拾舊愛，但她一直不愿面對，只怕想起哥哥。其實，即使她不再撫琴，又何曾會忘記哥哥？如今，司馬浩云也給她送來此琴，他并不知道她的過往，只是單純地希望她喜歡。她輕輕地撥弄著琴弦，那手感是如此生疏，仿佛她從未曾練習過一般。她心中嘆一口氣，如果大姨母仍在世，她會不會對這個不長進的甥女兒感到失望？
閻肅試著撫奏小時候最初所學的小曲，慢慢地，竟也能成調了。她不禁對自己有了一點點滿意，事隔十年，原來還是記得的，以后只要多加練習，應該可以重新拾起過去的功課吧？
鳳菲悄悄地走了進來，她驚奇地發(fā)現，那正在靜心撫琴的閻肅竟有一種說不出的美，讓人怦然心動。她輕輕地坐在閻肅的身旁，不敢驚動。
一曲終了，閻肅停了下來，轉頭對著鳳菲微微一笑：“鳳小姐見笑了。”
“原來閻公子也是琴中知己呀。”鳳菲低嘆道。
“鳳小姐過獎了，閻肅只是附庸風雅，不懂裝懂罷了。鳳小姐所說的琴中知己，應是另有其人吧？”
鳳菲輕輕點了點頭，又輕輕地搖了搖頭，半晌，才低聲道：“賀家表姐就是琴中高手。”
閻肅看她一臉惆悵，忽然靈光一閃：“鳳小姐所說的可是當朝太子妃么？”
鳳菲悶悶地點了點頭，輕聲道：“浩云哥哥……想必很喜歡會撫琴的女子吧？”
“是么？”閻肅心想，所以他才特意給我送來這張好琴？但他既已有了一位撫琴高手的太子妃，又何必在意其他人會不會撫琴呢？
“那天大年三十的夜宴之時，浩云哥哥就盯著賀家表姐看了半天……”
閻肅愣了愣，忽然微微一笑：“本公子倒以為殿下未必是因為太子妃是撫琴高手才盯著她看的吧？想必……太子妃定是一位傾國傾城的出色美人吧？”
鳳菲更是郁悶，低聲道：“瑩表姐是京中第一美人。”
“原來如此。”閻肅看看她，若有所思。
“閻公子，你可覺得鳳菲很無趣？”鳳菲忽然說道。
“怎么會呢？本公子覺得鳳小姐很可愛呀，這幾天，因為有鳳小姐的陪伴，本公子甚是快樂。”閻肅微笑道，之前因為黃沙渡之事，她對此位嬌小姐是頗有些微詞的，但如今經過接觸后，發(fā)現這位小姐也并不令人討厭，有時倒是天真爛漫的，那次渡口之事也并非完全是她的所為，只不過是門下惡奴之過罷了。
“公子，這是真的么？”鳳菲有點驚喜地說。
“當然了，本公子想，太子應該也是這樣認為的。”
鳳菲卻又郁悶地搖搖頭：“不，浩云哥哥他……”
閻肅溫柔地看著她：“對了，鳳小姐，當初的太子妃是怎么選出來的？”
“是王后娘娘定的。”
“鳳小姐可也是其中被選之列么？”
“不是。那時鳳菲還小，不在選擇之列。”
“原來如此。那么，閻肅說句冒犯的話，如果如今再選一次，鳳小姐可愿意列在選妃之列么？”
鳳菲忽然臉現古怪之色，輕輕說道：“如果，如今再選一次，王后娘娘不會選我，浩云哥哥，也不會選我。”
“那倒也未必，只不過，鳳小姐是否愿意而已。”
鳳菲盯著閻肅，低聲道：“如果公子是位女子，鳳菲以為，浩云哥哥一定會選公子為妃的。”
閻肅頓時滿臉通紅，尷尬之至，同時又暗暗心驚，難道這位千金小姐已經看穿了自己的身份了么？
“鳳小姐說笑了！別說閻肅是個男人，就算真的是個女子，閻肅也絕不肯進宮為妃的。”
“為何？浩云哥哥是如此喜愛公子呀！”
閻肅搖搖頭，斷然道：“因為本公子是個自私之人，絕不肯與其他女子一起共有一位夫君的。因此，絕不肯進宮為妃的。”
鳳菲愣愣地看著她，心中便如掀起大波，久久不能平靜。她自少就被教導要溫婉謙讓，要相夫教子，要以夫為綱，要平家，要三從，要四德……而如今，忽然聽到此等言語，便如突然一個驚雷，轟得她一下子懵了。
“如果，如果太子一定要娶呢？”鳳菲顫聲問道。
“閻肅大不了一死了之。”閻肅淡淡地說道。
鳳菲愣了半晌，幽幽地說道：“公子如此，只不過是因為你不是女子罷了。身為弱女子，又如何能違大道？女子最為人所稱道的，莫過于相夫教子；而男子，則是建功立業(yè)，保家衛(wèi)國。各有分工。”
“各有分工不假，但是，鳳小姐，為何男人就可以擁有三妻四妾？為何女人就要從一而終？你難道從來就沒有好好想一想么？”
鳳菲大吃一驚：“公子，這是祖宗傳下來的規(guī)矩呀!”
“祖宗傳下來的？祖宗也是人呀，而且，傳下來這樣的規(guī)矩的祖宗估計也是個男人吧？”閻肅冷笑道。
“公子！”鳳菲完全驚呆了，這是她第一次聽到如此離經叛道的言詞。
“鳳小姐，閻肅在永州認識很多普普通通的女子，她們都是普通的山寨姑娘，但是，她們可以選擇自己喜歡的人作夫君，而且，她們的夫君只有她們一個妻子。”
鳳菲默默地想了一會兒，輕聲道：“可惜鳳菲只是京城一個小女子……”
“鳳小姐……”
“就算是京中的小女子，也是希望能許配給自己所喜歡的人為妻的，就算，就算她的夫君不能只擁有一個妻子……”鳳菲低下頭，輕咬朱唇。是的，如果，如果她能成為浩云哥哥的妃子，即使浩云哥哥仍是會三宮六院，她也是心甘情愿的。
閻肅輕輕嘆了一口氣，又是一個蕭悅映，為什么？她不禁想起那天與司馬浩云結拜，他說：“從此以后，哥哥心中便只有一個肅兒了！”如果他知道她是女子，他仍會那樣說么？即使他仍是那樣說了，但他仍是會迎娶既定的太子妃的吧？他仍是會三宮六院、美人如云的吧？因為他是太子，是儲君，是未來的楚王呀！在軍中多年，她并不是一個天真的小女子。她知道，楚王的后宮美人，并不都是因為楚王喜歡才選取的，其中有那么多女子純是因為家族的或父母兄長的或朝廷的需要而獻入宮中的。其中又有幾個女子是剛好能綜合所有人的意愿而伴在君側的？是的，將來，司馬浩云的后宮并不會僅因為他個人的意愿而存在。只要想一想都覺得很累啊！她又想，司馬浩云之所以喜歡和她在一起，大概是因為她對他別無所求吧？那他對她是否也一樣地別無所求？
楚王的書案上，擺放著這些天以來對唐棣宮的監(jiān)視報告：
“某日某時，鳳小姐來訪，閻陪小姐到沁香園賞花，至晚方回。”
“某日某時，鳳小姐來訪，閻陪小姐出門散步，相談甚歡，小姐留在軒中用膳，后晌方辭歸。”
“某日某時，閻騎馬出行，至明珠湖與鳳小姐相會，同行游湖，于明珠樓用膳，至晚方回。”
“某日某時，東宮使者至，送古琴一張，鳳小姐至，是日于書房撫琴言談，小姐至后晌方辭歸。”
“某日……”
這些日子，太子都留在東宮，除了去鳳藻宮與王后請安，或到御書房與楚王及重臣們商議國事外，便足不出戶了。沒有太子打擾的日子，閻肅過得很逍遙自在，而且還有美人相伴，甚是快活。
“鳳菲那小丫頭是怎么回事？怎么天天往唐棣宮跑？難道她竟是看上了閻肅那個小子么？”楚王實在想不通。
其時鳳子喬正在御書房，是楚王召來的。
鳳子喬笑笑：“菲兒一向貪玩，大概在回京的路上和那閻肅相識了，有些投緣，在家里又沒人陪她玩，剛好那閻肅也是閑來無事，所以就一起打發(fā)時日吧。也難為那小子肯將就她的壞脾氣了。”
“鳳家千金是多少京中富貴子弟夢寐以求的，只要鳳小姐愿意，京中子弟排著隊陪她玩呀！那閻肅只是一介貧白小子，怎敢不好好侍候鳳小姐？”
“王上，此話可不是這么說的，聽鳳翎說，那閻肅的脾氣呀，也是不讓菲兒呀，難得他們倆人能投緣，能好好地一起玩……”
“這么看來，如果閻肅向鳳家求婚，你也是愿意的了？”
“呵呵，兒女自有兒女福，如果菲兒是喜歡的，為人父母就會喜歡。”鳳子喬只是笑笑。
楚王沉默了一會兒，淡淡說道：“本王還以為菲兒喜歡的是浩云呢。”
“回王上，在菲兒心里，太子殿下永遠都是哥哥，就如鳳翎一樣。”
“看來，子喬對此位閻肅公子甚是滿意，是么？”
“王上，閻肅是個知書達禮的年輕人，為人品性端正，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并非如傳聞所說的那樣憊懶而狂妄。謠言終歸只是謠言。望王上明鑒。”
楚王深深地看著鳳子喬，他們認識了幾十年了，他知道鳳子喬絕不是一個頭腦簡單、心慈手軟的慈祥長者，如果鳳子喬肯放心地讓心愛的女兒去找那個閻肅，那就說明那閻肅是真的“無害”。
“看來，鳳家將要得到一位乘龍快婿了……”
“王上，菲兒年紀尚幼，小孩子心性。臣以為，她還是在家里好好玩兩年再說吧。”鳳子喬淡淡說道。鳳翎已經第一時間跟父親稟報了他的計劃了。雖然鳳子喬并不認為鳳菲可以“吸引”閻肅拜倒在其石榴裙下，但是，至少，鳳菲能幫忙分散楚王對閻肅的注意力，而且，也可能會分散太子對閻肅的注意力。重要的是，閻肅并不會對鳳菲造成什么“傷害”。所以，鳳子喬并沒有反對鳳翎的計劃，當然了，也沒有明確表示支持，只是表示“知道了”。
“子喬，你如此縱容菲兒與那閻肅為伴，就不擔心那小子對菲兒無禮么？菲兒是如此美貌可愛，哪有年輕男人不心動的？”楚王又說道。
“王上，無需擔心。那閻肅也是一個天真爛漫之人，飽讀詩書，并非紈绔子弟，不會對菲兒無禮的。況且，元總管一直陪伴在側，不會有其他事的。”
“鳳翎，聽說小菲天天去看閻肅？”司馬浩云聽鳳翎報告完畢最近的進展后，淡淡說道。
“哦，是呀，小菲好象還挺喜歡小閻的。”鳳翎笑嘻嘻地說道。
司馬浩云不禁皺了眉頭，說道：“閻肅的脾氣，你也不是不知道……他，他不會遷就小菲的……別到最后鬧翻了，還得你這大哥去調停……”
“哈哈，浩云，你可就有所不知了，小閻呀，和所有臭男人一個樣，他是不遷就男人的，但卻偏是能遷就女人。小菲和他在一起，從來就沒有紅過臉，所以呀，沒事的，你放心好了，小菲不會鬧到你這旭陽宮告狀的。”
司馬浩云冷冷地看著他：“孤男寡女，授受不親，虧你這做大哥的不好好看著自家小妹，反倒縱容她到處亂跑，成何體統(tǒng)？”
“哎？浩云，你怎么突然間這么關心我家小菲了？”鳳翎故作驚訝地說。
司馬浩云面上微微一紅，冷冷道：“小菲畢竟是本君的親表妹，自然是關心的。萬一，萬一出了什么事，你到時可別跑來我這里找閻肅逼婚……”他是真的在意的，他擔心肅兒真?zhèn)€“把持不住”，到時，鳳家必定要肅兒迎娶鳳菲，那就麻煩了。以后他如若想與肅兒日夜在一起就幾乎不可能了！
“浩云，小菲雖然比不上公主尊貴，但鳳家的千金什么時候需要逼婚才能嫁得出去的？”鳳翎冷笑道。京中子弟做夢都想做鳳家的乘龍快婿，如果能被鳳家“逼婚”，那真是求之不得的事。
司馬浩云淡淡道：“那么，不管出什么事，你也不在意了？”他的心里卻是惱火得大叫“我在意呀！”
鳳翎差點想脫口道：“如果閻肅敢對小菲無禮，我第一個砍了他！”但話到嘴邊卻及時收住了，改口說道：“浩云，你怎么對你的心愛下屬這么不放心？小閻是什么人，我們還不清楚么？他怎么會做出失禮之事呢？你呀，比我家老頭子還不放心。”是呀，鳳家老爺聽說寶貝女兒經常出入唐棣宮，竟是半點也不擔心，他的不在意連鳳翎都覺得有點奇怪。
“什么？你是說鳳大人也知道此事？”司馬浩云吃了一驚。這鳳家老頭子也太大方了吧？
“當然，如果我家老頭子不同意，小菲怎么可能跑去找小閻一起玩的？”鳳翎猛然想道：莫非老頭子其實早就知道小閻的身世，所以才不擔心的？老頭子為什么會不擔心？難道老頭子覺得把小菲嫁與小閻也無所謂？那么，是不是說明了小閻真的是那茹妃之子？就算小閻真的是茹妃之子，他如今在朝野之外，并非王子的身份地位，小菲如果嫁給了小閻，那也是委屈了她的。難道老頭子看準了浩云一定會扶持這個異母“兄弟”，將來小閻必定是加官進爵、飛黃騰達的，所以讓小菲與他于微時建立感情？不，這也太迂廻了。難道說，老頭子為了把浩云和小閻分開，也是抱著和鳳翎一樣的想法？
鳳翎是猜到了一點點，鳳子喬確實是知道“閻肅”的身世的，所以他不會擔心寶貝女兒和“他”在一起，就算他們在他面前抱在一起甚或是躺在一起，他也不會皺一下眉的。兩個女孩子在一起，能出什么事呢？
鳳翎忽然陷入沉思之中，久久不語。司馬浩云也是心煩意亂之中。這幾天他一直被怪夢所困擾著，一時夢到肅兒跟著上官天宇跑了，一時又夢到肅兒拉著小菲的手來到面前跟他說要成親……
兩個人相對默默無言。
良久，司馬浩云嘆了一口氣，慢慢說道：“此事不能再拖下去了，本君必須要回永州去，不能一直留在京城，那些不老實的家伙只怕已經在搗亂了。最遲，過完上元節(jié)，十六或十七，本君就離開京城。”
“是，主君。鳳翎馬上回去安排。”鳳翎馬上回到之前所討論的事情上。
司馬浩云點點頭：“好，就按剛才所商量的辦。”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