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芙蓉鎮,芙蓉樓。
一日,來了一位衣冠楚楚的年輕公子,還有一位氣質與眾不同的年青侍從。
“客官,請到樓上雅座。”店小二殷勤地在前面引路。
司馬浩云四處打量著,這家酒樓的布置幾乎沒有什么變化,和記憶中十五年前的樣子是差不多的。他走到大堂中間那道扶手樓梯前,抬頭向上望,在腦中努力回憶著,當年年幼的素素從樓上跳下來時,他究竟是怎么把她接住的?當年那個少年怎么就沒有好好地看一看跌在懷里的那個人呢?
“主君?”小元看到主君忽然停在樓梯中間發呆,便小聲地問。
“小元,你還記得么?十幾年前,本君在此地集訓時,那幫混小子在這里胡鬧,本君在這里接住了一個從樓上跳下來的小子……”
小元一愣,十幾年前?那時候他也才十四五歲。他仔細想了想,低聲道:“是的,主君。小元記得,當時,主君接住的那名小軍士特別瘦小,已經嚇壞了,一直回到營里也沒有說一個字。主君還吩咐小元送他回隊里去呢。”
“素兒……”司馬浩云忍不住低聲呼喚。
“主君?”小元嚇了一跳,主君怎么會忽然想起娘娘了?
“小元,你還記得那時候,那小軍士的模樣么?”
那小軍士的模樣?小元有點茫然了,主君為何突然想起這件往事?而事隔多年,他早已想不起來了。他只記得,那名小軍士比起其他普通少年軍士都瘦小很多,他當時還覺得那小軍士很可憐,在軍中這樣弱小,會經常被其他大個子的軍士欺負的,而這次,干脆被人從樓上扔了下來(他當時以為那小軍士是被別人扔下樓的)。如果不是碰上他的主君剛好在,那小軍士就算不會摔死,也會摔成殘廢了。
小元為難地低下了頭:“主君,小元已經記不起來了。”
“是啊,本君也不記得了!”司馬浩云凄然地說道。他想,如果當時他多看她兩眼,如果當時他稍為留心一下,那么,現在的結果是不是就會完全不一樣?可惜,這個世間沒有“如果”這種事情發生!
小元看著無限憂傷的主君,內心萬分懊惱。如果自己能記起一二,主君也就不會如此難過了。但是,主君為何會提起這件往事呢?
那店小二已經等了半天了,但眼前的這位貴公子的氣度不凡,自有一種威嚴令人無端敬畏,他不敢催促。又等了一會兒,店小二小心奕奕地說:“客官,樓上雅座有請。”
司馬浩云便緩步上樓,在一個靠窗的座位坐下。所謂的雅座也只是彼此之間多了一層屏風作間隔而已,其實也是半敞開的。
小二馬上端來熱茶。小元揮手讓小二退開一邊,他從隨身小包中取出一只精致的銀杯和一對精美的銀筷,先用熱水把銀杯燙過了,才斟上熱茶,捧給主君。那店小二看得目瞪口呆,他還是第一次看到有人竟然是自帶用具來吃飯的,心里不禁想道:“這些貴人的規矩真是多呀!”他又殷勤地問:“請問客官,要上什么菜?”
司馬浩云想起素兒說過,他們那天把此間所有的好菜都點上了,于是,他便說道:“把這里的各式好菜都上了吧。”
小二驚呆了,結結巴巴地說道:“客,客官,本店,光是涼菜,就,就有二十多樣;熱,熱菜,少,少說也有,三四十樣。客,客官,是,是都,都要上嗎?”他心想,這也太浪費了吧?只是一個人吃呀!
司馬浩云只是慢慢喝茶,不理他。小元說道:“我家主人已經吩咐了,還不趕緊送上來?”
“是是,請客官稍等片刻,馬上就來!”小二點頭哈腰,急急去安排了。他心想:咱是開酒樓的,難道還怕大肚客?只要給錢,要多少菜都行。但他的心里又覺得很不舒服,就算多有錢,也不能糟蹋食物呀!很多人還餓著肚皮呢!這些有錢人真是太任性了!如果被老板知道了,她一定會責怪的。因為她早就囑咐過,不要讓那些客官亂點菜的,以免吃不了而浪費。
這家芙蓉樓是芙蓉鎮的老字號,已經傳了三代了,到第四代傳人時,卻敗落了。原老板好賭,把好端端的一份家業敗光了,后來不得不把祖輩守了三代的芙蓉樓也拿出來抵債。半年前,一個神秘的買家把芙蓉樓買了下來。新老板仍是繼續原來的生意,保留原來的伙計、家什,幾乎什么也沒有改變,至少表面上是這樣。除了一個新的規矩。新老板不喜歡那些食客亂點菜而浪費糧食,交代掌柜及小二們,要看著客官的人數,估量著點的菜差不多了,就要主動提醒客官,別點太多了吃不完。當然,有時候有些富戶是要擺闊的,故意點一大桌酒菜來顯擺,卻又吃不了。但多數客人還是會接受小二的善意提醒,點個合適的菜量。所以,雖然小二們背地里嘀咕老板嫌錢多,但是酒樓的回頭客卻是越來越多了。而即使有客人吃不了的菜肴或是饅頭包子等食物,只要是干凈齊整的,老板都會吩咐小二用干凈的盆子或油紙袋裝好,捧出去分給在路上乞討的孩子和老人。慢慢地,店里的伙計們都養成了一個習慣,大凡家里有吃不了的包子饅頭等,都會用油紙包包好,分給那些沒飯吃的老人和孩子。
于是,那店小二一面給司馬浩云上菜,一面心里計算著要準備多少個盆子或油紙袋來裝那些吃不了的菜,心想,那些孩子們今天又可以好好地大吃一頓了。
剛好今天老板也來店里了,她聽伙計說起來了這么一個古怪的豪客,心中奇怪,便想去看看,或者可以跟那位客官說一說,請他不要點太多菜了。于是,她便戴上面紗,走出賬房,從三樓走下來。她剛走下三樓與二樓之間的樓梯的一半,便一眼看到了那位坐在窗邊的客人。她大驚:“怎么是他?他怎么來了?”她嚇得僵在原地,手腳冰冷,手心出汗,只是呆呆地看著那個熟悉的身影。
正在喝茶的司馬浩云忽然轉過頭來,望向樓梯。極度驚恐之中,她拼盡全力,猛地背過身去,渾身止不住地發抖,心里拼命地問自己:“怎么辦?怎么辦?怎么辦?”
司馬浩云心中一動,忽然站了起來,快步向樓道走去。小元一愣,脫口說道:“主君,您要去哪里?”司馬浩云卻毫不理會,只是急急向樓梯走去。
她聽到了小元的聲音,心里更急了,強行移動雙腳,勉力向樓上走去。她急急忙忙、跌跌撞撞、如逃命一般,偏今日穿了一條及地的紗裙,加上心情緊張,竟是無法加快腳步。當她終于逃回賬房,用力關上房門,背靠門板直喘氣。
正在伏案抄寫賬目的小芳抬起頭來,驚訝地問:“小姐,您怎么了?不舒服么?”此刻,她的小姐臉色蒼白,驚慌失措。她從沒見過這般模樣的小姐。
驚惶的小姐一眼看到面向樓面的紗窗仍敞開著,急急說道:“快,快把那窗關上,快點!”小芳不知發生了什么事,但也馬上奔過去關窗了。當她剛關上窗門,一個人影便出現在窗上。
只聽得外面那人說道:“這個房間是包間么?里面是什么人?”正是司馬浩云。
另一人答道:“客官,這是我家老板的賬房,里面是賬房先生在記賬呢。”這是那店小二的聲音。
司馬浩云又問:“為何關著門?”
“客官,那是賬房重地,平時都是關著門的,除了賬房先生和老板,誰也不能隨便進去的。”小二又說道。
“是嗎?本君剛才卻看到一個穿白色袍子的女子走進去了。”司馬浩云說道。
白色袍子?小二愣了愣,那不是老板么?
忽然,房門輕輕打開了,小芳款款地走了出來,向司馬浩云深深一福,輕聲說道:“不知這位客官可是在找奴家么?”
司馬浩云愣了愣,眼前是一張完全陌生的臉,看她的身材,和剛才所看到的身影似乎完全不一樣,分明是高大一些的,但是,她又確實穿著那件白袍。因為他記得,那件白袍的下擺上繡著淺紫色的蓮花。難道他剛才看錯了么?
店小二也愣了,小芳姑娘為什么會穿著老板的衣裳?
小芳又微笑著輕聲道:“客官,可是本店的伙計侍候不周么?”
那小二急了,脫口說道:“小芳姑娘,我可是一直都小心侍候著的!客官,對吧?”
司馬浩云靜靜地看著小芳。小芳在他的注視下,不由得低下了頭,仿佛有一種無形的壓力罩在她的身上。她知道,眼前這個英俊的男人要找的那人是她的小姐,而她的小姐不想被他糾纏,所以才讓她走出來應付的。但是,這個英俊的男人為什么那么憂傷?
房間里那受驚的人正忐忑不安地從紗窗里看著他們。
緊跟在后面的小元子輕輕走上前來,輕聲道:“主君,天色不早了。”
司馬浩云忽然轉頭直愣愣地看著那關著的紗窗,仿佛他能透過那白色的輕紗看到房里的一切。房中的人嚇了一跳,往角落里躲了躲,大氣也不敢透,只是呆呆地看著他。
司馬浩云忽然問道:“房間里還有誰?”此話一出,房中人大驚,怎么辦?如果他要強闖進來,她該怎么辦?
外面的小芳也嚇得芳心劇跳,花容失色,但是,好在她仍是低著頭的,如今更是不敢抬頭了。她竭力穩住自己的聲音,慢慢說道:“房里并無別人。”
“哦?他剛才說,這是賬房重地,只許賬房先生和老板才能進去?”司馬浩云冷冷地盯著她。她剛才是明明白白地從這個房間里走出來的。
小芳慢慢抬起頭來,努力微笑道:“奴家就是這里的賬房先生。”
“嗯?”這下卻讓司馬浩云愣住了。這里的賬房先生居然是個女人?
那小二連忙笑嘻嘻地說:“客官,小芳姑娘確是本店的賬房先生。我們老板……”小芳輕輕地哼了一聲。小二馬上住了口,哎呀,他差點犯了大忌了,關于老板的事,是絕對不能多口的,否則就不能繼續在店里呆了。
司馬浩云不禁苦笑,默默地看了那紗窗一眼,便轉身慢慢走開了。
小芳看著他那落寞的背影,忽然無端地一陣心酸。他是誰?小姐為什么要躲著他?小姐認識他么?看他的樣子,不象是那種見色起意而糾纏不休的無恥之徒呀。而且,真奇怪,她倒覺得似乎在哪里見過他。
小芳輕輕走回房中,卻見小姐呆呆地站在窗前,看著紗窗。
“小姐?”小芳輕輕走上前,輕聲道:“那位客官已經走了。”
閻素素緩緩地回轉身來。小芳驚訝地發現,小姐滿臉哀傷,眼中含淚。自從四年前開始跟著這位小姐,小芳從來沒有看到過小姐那么柔弱悲傷的樣子,即使是在小公子天天生病的時候。突然,小芳差點驚叫出聲:小公子!是的!那個男人,和三歲多的小公子長得十分相像!簡直就是一個模子里印出來的!難道,那人竟是小公子的爹爹么?他是來尋找小姐的?小姐為什么不肯認他?他是不是曾經傷了小姐的心?所以小姐才會離開他而只身在外生下小公子?小芳差點想沖出去把剛才那位公子叫回來。
司馬浩云默默地回到原來的席位坐下。他回頭看看樓梯,仔細回憶剛才所見的影像。剛才看到的那個背影,明明是那么嬌小秀氣,跟那個所謂的“賬房先生”姑娘完全不一樣啊!難道真的是他看錯了?難道是他思念過度而出現了幻覺?那么,那賬房先生為何要刻意避開他?難道只是誤會他是個登徒子么?
小元默默地為主君重新沏了一壺熱茶。
店小二笑嘻嘻地過來了,手捧托盤,上面放著一個精致的水晶蓋碗。他把水晶蓋碗輕輕放在司馬浩云面前,笑道:“客官,這是本店特意送給客官品嘗的甜湯,請客官慢用。”他停了下來,卻沒走開,似乎欲言又止。
小元問:“還有什么事?”
小二躊躇了一下,硬著頭皮說道:“客官,小芳姑娘說,請客官允許,后面的菜就不要上了。客官只是一個人吃,實在是吃不了那么多菜的。如果客官想嘗遍本店的菜式,請改日再來,慢慢品嘗才能吃出好味道來的。而且,小芳姑娘說了,如果客官下次再光臨,小芳姑娘愿意請客官品嘗其他的菜肴。”說完,他小心地看看客官的臉。
小元有點愕然了,居然還有酒樓怕大肚客的?
司馬浩云淡淡地說:“這都是你們剛才那位賬房先生說的?”
“是的,客官。”
“你們的東家會同意么?”
“是的,客官。只要是小芳姑娘說的,必然也是我們東家的意思。”小二恭敬地說。東家經常由小芳姑娘傳達她的命令的,伙計們都習慣了。
“原來如此。”司馬浩云心想,這店的老板和這小芳姑娘的關系不一般啊,難怪讓她做賬房先生。不知道這位店東是否已有夫人?也許那賬房先生很快就能“升級”為老板娘了。
“那,客官,后面的菜?”小二又小心奕奕地問。
“既然小芳姑娘這樣說了,那就這樣吧。”
“是,多謝客官!”小二總算松了一口氣。剛才小芳姑娘吩咐他不用再上菜時,他可是嚇了一跳的。要知道,有些有錢人就是喜歡亂花錢的,如果不讓他們亂花錢,說不定還會大發脾氣呢。到時候,他這個倒霉的店小二可能就會無端挨打受罵了。況且這個貴公子模樣的人顯然來頭不小,他這個店小二可得罪不起啊!
司馬浩云看看那只水晶蓋碗,忽然說道:“你們這店里居然還供應甜湯的么?”幽州地處北部,并非南地,并沒有吃甜湯的習慣。
小二討好地說:“不是的,客官,我們店里的大師傅都不做甜湯的。這是小芳姑娘特意為客官準備的。”他心里卻說道:確切地說,這是小芳姑娘為我們東家準備的。那只水晶蓋碗也是東家專用的。當小芳姑娘捧過來給他的時候,他也是嚇了一跳。不過,他卻不敢多問。
“什么?”司馬浩云不禁皺起了眉頭,這是什么意思?小元心想,哼,又是一個白費心機的花癡姑娘。
小二連忙說道:“小芳姑娘說,斗膽請客官同意后面的菜不要上了,請客官莫怪本店招待不周之處!小芳姑娘還說,這甜湯名叫‘忘憂湯’,祝愿客官萬事如意!”
“忘憂湯?”司馬浩云愣住了,難道他的心事竟被那個賬房先生看穿了?
小二有點忐忑不安地看著司馬浩云。司馬浩云揮了揮手,小元便示意小二退下,小二求之不得,馬上退了下去。
“主君,您要嘗嘗這碗‘忘憂湯’么?”小元輕聲問。
司馬浩云緩緩點了點頭。小元子從隨身小包袱中取出一只銀匙,揭開水晶蓋碗的蓋子,把銀匙放入碗中。司馬浩云拿著銀匙,輕輕攪動,碗中有蓮子、百合、雪耳,還有一些紅豆。他默默地嘗了一口,甘甜可口,眼眶不禁紅了。他想起了四年多前的那個初夏,她曾親手煮了一款甜湯給他品嘗,跟眼前這款“忘憂湯”是一模一樣的用料。那是她唯一一次為他洗手做羹湯,那時候,他是多么快活和幸福啊!何曾想到,佳人竟會狠心離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