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靜更深,燕京城內早就過了宵禁的時辰了。吏部尚書府的后門卻悄然打開了,一駕馬車緩緩駛了出來,從僻靜的橫街離開了。賀府內院早已寂靜無聲,尚書夫人的正房所在的院子里早已熄了燈。不過,內書房卻仍是亮著燈。
“父親,還未安歇么?”賀之榮輕輕走了進來,立在書案前,“劉管家說,您找我?”
“榮兒,你來了。”賀章林疲憊地抬起頭來,看著兒子。自從剛才那位客人走后,賀章林一直在閉目養神中。
看著父親那已顯出蒼老的皺紋的臉寵,以及已十分疲憊的神情,賀之榮不禁又是心疼,又是慚愧。
“父親,已經三更了,請早些歇息吧,莫再操勞了,有什么事情,請明日再說吧?”
賀章林嘆了一口氣,把一直握在手中的那份奏折合上,那是準備明日早朝時呈閱的。賀之榮上前扶著父親慢慢地站了起來,走到茶榻上坐下。賀之榮重新沏了熱茶,呈到父親面前。賀章林接過茶盞,慢慢地喝了兩口。
“榮兒。”
“是,父親。”
賀章林指了指茶榻,說道:“坐吧,坐下來,陪為父說幾句。”
“是,父親。”賀之榮便側身坐了。
賀章林緩緩地說道:“榮兒,你最近可有進宮看看你妹妹?”
賀之榮沉默了一下,輕聲道:“是,兒子前幾日去過。”
“瑩兒她,可好?”賀章林抬眼看著一旁的湖青色大肚瓶,瓶上插著幾枝金黃色的萬壽菊。
“嗯,她還好。在那王宮里,有太后護著,也沒人敢為難她。”
賀章林苦笑:“她那樣,也算好嗎?她,可有說起她那位夫君?”
賀之榮沉默了。他每次進宮看望妹妹,賀之瑩都會裝著快樂的樣子,指給他看那些太后所賞賜之物,有時會略帶憂怨地說一句:“王上最近忙了些,我有幾日沒見他了。哥哥,你回去與爹爹說一說,請他督促一下那些朝臣們多用些功,為王上分憂,別老是讓王上過分操勞了。”仿佛,她的紫薇宮是楚王常常駐足的地方,只不過因為忙于朝政,最近偶爾不能來了。賀之榮十分心疼,卻又不忍心戳穿妹妹的謊言。他更不忍心刺傷妹妹那驕傲的自尊心。然后,他會很配合地嘆息幾句,那位尊貴的妹夫不懂憐香惜玉,卻只知辜負香衾事早朝了。然后,他就會借機勸說妹妹要好好愛惜自己,不要理會那冷落香衾之人。賀之瑩的臉上就會露出落寞的神情,賀之榮看在眼里,更加心疼妹妹,對司馬浩云更是惱恨了。
“榮兒,你今年三十了吧?”賀章林忽然說道。
賀之榮一呆,怎么好好的忽然說到自己頭上了?
“你,年已而立了,既不努力上進,如今只是在羽林軍中掛個閑職,又不娶妻生子,傳宗接代。為公,不能為國效力,為私,不能為父分憂,你,究竟要蹉跎到何時呀?”賀章林痛心地看著他。
“父親,我……”賀之榮低下了頭。前幾日,妹妹賀之瑩也曾勸說過他,還說要請太后為他指配一位名門千金呢。
“為父已經決定了,明日就上奏,請王上為你指婚。今年務必完婚,而且,離開羽林軍,進入兵部,跟著你劉叔叔為國效力。你若真心疼你妹妹,就要好好爭氣,明白了嗎?”
“父親,兒子,兒子明白!只是……”
“你明白就行了!沒有什么只是!”賀章林嚴厲地看著他。
“可是,父親,兒子想知道,父親為兒子選中的是哪家的姑娘?如果可以的話,能不能,讓兒子自己選?”賀之榮鼓起勇氣說道。
“什么?就憑你現在這樣,還能自己選?哼,京城里有姑娘肯嫁與你,就已經很不錯了!”
賀之榮的眼前出現了一個久遠的身影,是呀,如果不是她,那么到底是哪一個,又有什么關系呢?在他看來,其他人都是一樣的呀!他平靜了。
沉默了一會兒,賀章林說道:“那道詔書,你知道吧?”
那道詔書?賀之榮一愣之下,隨即明白了,
“王上到底是什么意思?你可看明白了?”
“他的意思?那詔書,難道不是禮部等人的逼迫之下才發出的么?他應該不會是真心想要在民間選秀的。”賀之榮慢慢說道。
“哼,他的真心?這幾年來,他故意冷落宮里的嬪妃,以致無一人能懷上龍胎,又是為了什么?”賀章林冷笑道。
賀之榮的眼前又出現了那個身影,是為了她吧?應該是為了她吧?但是,那個男人真的可以一直堅持下去嗎?一個君王真的可能會為了一個失去了的女人空守一輩子嗎?甚至甘愿無兒無女?他的江山呢?他真的可以置之不理嗎?怎么可能?
“父親的意思是?”賀之榮看著父親。
“他,絕不是一個能受朝臣逼迫的君王。大概,這幾年的所作所為,另有目的。”賀章林深沉地說。
“另有目的?什么目的能讓他置大楚的后裔而不顧?他比兒子還年長幾歲,若再這樣拖下去,只怕真的會……”
賀章林盯了兒子一眼,說道:“榮兒,你真的認為他現在沒有兒子嗎?”
賀之榮嚇了一跳:“父親,他,他,難道他還暗中藏了個兒子?”
“你還記得他立王后的首要條件嗎?”
“生下王長子。”
“對,他刻意不讓后宮的嬪妃生子,是為了什么?難道他真的不在乎兒子嗎?不可能。”賀章林冷笑道,“在為父看來,也許,他在宮外,早就有了兒子,只不過,目前不宜送回宮里,因為名不正言不順。”
“那道詔令,難道,難道就是為了……”
“如果為父的猜測是真的,那么,必然會有人利用這道詔令把王上想要的人送回來。”
“可是,即便他在宮外已有兒子,也不影響宮里后妃們為他生孩子呀?”賀之榮搖搖頭,“不,這不成理由。那道詔令要選的是閨中秀女,不是已有孩子的婦人。”
賀章林深沉地說:“榮兒,若是你,為了不讓后宮外戚權勢過大,你會怎么做?”
“這……自然是不讓外戚掌權呀,或者盡量削弱他們已有的權位。父親,您認為王上是要為難賀家嗎?”
“賀家雖然也是大族,但比起獨孤氏來說,仍是退后一截呀。”
“獨孤氏?”賀之榮吃了一驚,“父親,您,您認為,王上是為了防著獨孤氏?那,那跟賀家有什么關系?”
賀章林嘆了一口氣,說道:“榮兒,你別忘了,你娘的娘家就是獨孤氏啊!賀家,在王上看來,大概也是獨孤氏一派的。你知道嗎?當年,太上王剛登極為王,就把嫡子帶在身邊,親自教養,并且,不許嫡母親近兒子。這是為了什么?以前,為父一直以為,太上王是擔心嫡子會被母親嬌縱慣壞,不能擔當楚國之責,因此嚴厲了些。如今看來,只怕不僅是如此啊!況且,太后絕非一般女子。當年選太子妃之時,瑩兒能被選上,也是因為她的母親是獨孤氏呀。所以,如今王上冷落瑩兒,絕不可能是因為不喜歡她!老夫的女兒是萬中挑一的美人,又聰慧又溫柔,斷不可能會有男人會不喜歡她的!除非是因為某些極特殊的原因令王上不能喜歡她!也許,王上自小便被太上王所教導,不能讓獨孤氏的勢力再擴張了!如果王上寵愛小瑩,而小瑩必然會受太后的牽制。王上,大概只能選擇冷落她了!”賀章林又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他可憐的女兒成了權力之爭的犧牲品,這是他絕對不想看到的結果!
賀之榮愣愣地看著父親,那極特殊的原因,難道不是因為那個人嗎?難道真的是因為這些所謂的家族和權勢之爭?但是,父親的分析確實很有道理呀。
“父親,如果真是因為這樣,那么,王上又何必也要冷落其他的后妃呢?只要他寵幸其他后妃,自然不用擔心王子的事,而王后也與獨孤氏無關了。”
“在那后宮之中,誰敢得罪獨孤氏呢?要想在宮中好好生存,必須能讓獨孤太后認可啊!”
“可是,如果有后妃懷了龍胎,誰敢甘冒天下之大不違而為難她呢?即便是太后心里有不痛快,但,如今之局面,如之奈何?無后為大呀。況且,如今宮中嬪妃本就屈指可數,又皆出自名門。太后想必斷然不會讓區區民間女子登入大雅之堂,否則,近來那些宮宴也不會如此頻繁了。”
“榮兒,你說的有道理,只不過,你還沒有看出來嗎?王上是不會喜歡太后為他所選之人的。瑩兒就是一個典型了!否則,瑩兒如此佳人,怎么會被冷落至此?難道,你真的相信,當今王上只好男風嗎?那真是笑話!”
賀之榮當然不會相信司馬浩云是好男風之人,只不過,他卻無法向父親述說當年那位俏佳人的事情,而他也總是不時地想起她,深感抱恨不已!
“榮兒,不管會選上些什么樣的女子,也不管是否真的如為父所猜測的,如今之計,為了保護瑩兒,為了保護賀家,你都必須振作起來!你要好好地承擔賀家長子的責任啊!你是為父唯一的嫡子,難道,你要把你的責任推給那幾個庶出的兄弟嗎?”
賀之榮抬起頭來,深沉地說道:“父親,兒子知道了。為了妹妹,我也要努力!請父親放心!”
三日后,楚王下詔,為國舅賀之榮指婚,把年方二十歲的和煦公主許配給賀之榮,并賜與公主府為兩人婚后居所。大婚于一個月后舉行。
和煦公主是慎王司馬浩飛的同母胞妹,賀之榮與慎王本就相熟,自從和煦公主嫁與賀之榮后,相處更是融洽了。這次指婚,本就是太后的授意,楚王自然不會有意見。而對于這位異母妹妹,司馬浩云平日也很少接觸,了解不多。不過,下詔書之前,他還是派人去問過和煦公主的意見,如果她表示反對,司馬浩云便不會強行指婚了。他當然不希望有另一個“賀之瑩”出現。當聽說他們婚后夫婦和諧,司馬浩云也便放了心。而大婚之后,和煦公主便常常回宮里探望其母何太妃,然后也到紫薇宮中探望賀貴妃,姑嫂之間倒是比以前越發地親密了。
大婚后,按照賀尚書的安排,賀之榮如愿進入了兵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