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后。

“小元，你前幾日說，她們排了幾個舞？”

“是的，主上。“

“好，吩咐午后在拾錦園擺宴，讓她們都到拾錦園去，還有，把所有后妃都請上，孤王要和她們共飲，一起賞舞。”

“啊？哦，哦哦，是，主上。”小元又驚又喜，主君終于想開了！這幾日他是多么擔心啊！自那日鳳翎鳳大人來了之后，他的主君一直處于極度消沉的狀態之中，即使每日仍是照常上朝，但是，這幾日沒有一件事能決下來，全部都被主君駁回了。他不知道那天鳳大人到底跟主君說了什么，他也不敢找鳳大人打聽，因為這是宮監嚴禁之事。他只能暗暗憂心。

拾錦園中一派喜氣洋洋，人人興高采烈地，處處歡聲笑語，仿佛這是一個盛大的節日。是的，這確實算是一個盛大的節日。這是本朝楚王登極以來第一次與群妃歡宴。那些嬪妃們，除了重要節日和慶典可以借著向楚王跪拜祝禮之時得以見王上一面，平時根本沒有機會看他一眼，因為王上從來就不會召幸她們任何人，更不會主動到她們的寢宮里，當然也不允許她們到他的寢宮里來。

司馬浩云身穿白色繡金龍的常服，坐在最上位。兩邊依次是淑貴妃和其他嬪妃，坐在最下首的就是新近選上來的十位美人了。群芳圍坐，珠翠環繞，花枝招展。入宮幾年的嬪妃們皆名門閨秀，以賀貴妃為首，自然是端莊為主，高貴為輔，而嬌艷則稍為收斂。但民間選上來的秀女，都是十六七八年紀，正值青春年少，最是嬌艷綻放之時，而且才剛剛入宮月余，還未曾被宮規所嚴束，都各施各法，盡情打扮，力求把自己打扮成群芳之中那一朵最美麗的花，以求得到君王的垂注。

群芳熱烈的眼神都投射在正中那位英俊的男人身上，那男人溫和地微笑著，眼神略帶憂郁，緩緩地掃視全場，目光所及之處，皆引得芳心狂喜，如小鹿般亂撞，暗暗祈求著他看到的正是自己。

司馬浩云淡淡地微笑著，看著眼前這一派熱烈景象，心底卻無端地感到寂寞：素兒，如果你看到哥哥如今被這么多女人包圍著，你還會生氣么？他強行壓下內心的苦悶，強打精神，朗聲說道：“今日之宴，乃孤王為各位遠道而來的姑娘的洗塵之宴，大家不必拘束，自在隨意便好。”

群芳立刻歡然雀躍著：“多謝王上賜宴！”

司馬浩云又緩緩看了看坐在他附近的嬪妃，溫柔地說：“你們之中，日子長的入宮也有五年了，孤王也沒有給你們擺過接風宴，難為你們了！”

嬪妃們頓時眼圈都不禁紅了，王上終于想起她們了！除了賀貴妃本就是嫡太子妃，其他人無不是懷著憧憬和期待，還有家族的寄托，走進這陌生的王城。然而，迎接她們的卻是冰冷的宮墻。她們熱切地準備著侍奉的楚王卻如遠在天邊，根本無法接近。宮里流傳著各種傳說。有人說，楚王最心愛的女人歿了，所以他的心也死了。又有人說，其實王上真正喜歡的是男人。曾經在東宮侍候過太子的人都深深地記得某年某月某日，當時的太子殿下是多么歡喜地拉著那美貌的白衣少年的手一起進了他的寢宮。他們都知道，他的寢宮是他們的禁地，就算是后來的太子妃，如今的淑貴妃，未經允許，也是不能步進的。如今，楚王終于要開禁了嗎？是因為眼前這些新進的美女們嗎？嬪妃們的內心充滿了妒忌，也充滿了期待。只要王上開始留意她們，愿意接納她們，那么，她們就仍是有希望和有機會的，她們還只是二十出頭而已，她們還是年輕的黃花女兒啊！而王上也不過三十出頭，正值壯年，怎么能夠辜負她們呢？

司馬浩云舉起手中玉盞，說道：“孤王敬各位妃子一盞，各位辛苦了。”說完，一飲而盡。

嬪妃們紛紛起立：“多謝王上恩典！臣妾能進宮侍奉王上，是臣妾的榮幸！”

司馬浩云淡淡一笑：“今日，希望大家都能盡興，若有才藝者，歡迎和大家同樂。”

在一旁侍候的小元子說道：“主上，恒芳宮眾美人編排了幾支歌舞，想要在太后生辰慶典上為太后慶壽。不如今日先讓主上過目吧？”

司馬浩云點點頭：“好。”

眾美人欣然答曰：“謹遵王命！”

于是，仙樂悠揚，彩裙飄飄，眾美人依次把這些日子苦練的歌舞一一演來。每個人都擰著一股勁兒，力求能一鳴驚人，從此得到君王青睞。她們剛進宮就聽說了，楚王如今并無任何寵愛之妃，宮里原來的嬪妃們根本不值一提，大好的機會擺在她們面前。

賀貴妃在旁悄悄地打量著楚王的神情，他仍是那樣淡淡地微笑著，眼中隱隱帶著莫名的憂郁，任眼前群芳爭奇斗妍，他卻并沒有表現出半分的動搖。賀之瑩暗暗疑惑：他一反常態地大宴群妃，他到底想要做什么？他真的打算改變以往的態度么？她想起那個人對她說的話：司馬浩云是一個非常固執的男人，他對于自己的信念有著可怕的堅持，要想他改變是千難萬難的，大概真的要到海枯石爛為止。

賀之瑩看著那些努力地想博取他的笑臉的女孩子們，心里忽然有種說不出的悲哀。她也曾經是那樣一個天真爛漫、無憂無慮、可愛迷人的少女，有過各種各樣的夢想。然而，自從她的命運與他相連之后，她就開始品嘗無邊的苦惱。以前，她天真地以為，只要他回來，與她成親，之后便是夫唱婦隨的幸福人生。但是，當她披上華麗的嫁衣，來到這座王城，她的夢想卻一下子破滅了。他甚至拒絕和她洞房！這根本就是她的奇恥大辱！姨母說，要她耐心等待，等他回心轉意。但是，她又默默地等待了五年，他卻仍是毫無變化。唯一能令她稍感安慰的是，他也沒有寵幸別的妃子，所有的后妃的待遇都是一樣的。這樣看來，她似乎也沒有多么地丟臉。如今，又來了一批新的美人了，他想要怎么樣？

幾番歌舞之后，作為目前的后宮之首，唯一的貴妃，賀貴妃緩緩說道：“妹妹們都辛苦了！不知王上更喜歡哪一支舞呢？”眾美人都熱切地看著俊俏的楚王。

司馬浩云溫和地一笑，說道：“大家都很好。若是為太后慶壽，莫如‘群芳獻壽’為好。”此舞并沒有突出某位美人，是十位美人共舞，或執如意，或執壽桃，或執鮮花，又名“十全十美”。美人們雖有些失望卻又放心了，至少王上并沒有特別看上哪一個，那么，大家都有機會。

賀貴妃微笑道：“既然是王上欽點，大家可要勤加練習才好，太后的壽辰還有半個多月就到了。”

“貴妃娘娘說的極是。”一位小嬪在旁附和著。

忽然，恒芳宮的一位美人嬌聲說道：“臣妾剛進宮時，就聽說貴妃娘娘琴藝高超，不知可否借王上的光，有幸讓姐妹們一飽耳福呢？”

眾美人都一齊看著賀貴妃。賀貴妃卻看著楚王不說話。

楚王今日的脾氣出奇地好，他看著賀貴妃，點了點頭，說道：“孤王也很久沒有聽過貴妃撫琴了，便請貴妃奏一曲吧。”

“是，王上，臣妾獻丑了。”

于是，紫薇宮中人馬上把琴送來，擺好，賀貴妃奏了一曲“鳳求凰”。司馬浩云一直若有所思地看著她。一曲終了，楚王撫掌嘆道：“好一雙妙手！一直深藏后宮之中，實在是可惜了！”

“只要王上能撥冗一聽，臣妾便心滿意足了！何來可惜之言？”賀貴妃輕聲說道。

司馬浩云嘆了一口氣，看看貴妃，又看看眾人，忽然說道：“眾位佳人，請問入宮前，是否都有各自的意中之人？”

眾美人大吃一驚，而本來就為離開情人而暗暗傷感的則心慌意亂，以為心事早被人所知。

司馬浩云又說道：“不知各位要離開家人來到此處，又是什么樣的心情？特別是要面對一個完全不了解性情不知道樣貌的陌生男人之時，會不會感到非常難過和害怕？”

默然了半晌，一位少女大聲道：“王上，小娟原本是有點害怕的，但是，當小娟看到王上是如此英武瀟灑風度翩翩又溫柔迷人之時，小娟所有的擔心和害怕都沒有了，小娟只想日日夜夜陪伴在王上身邊！”那雙美麗的大眼睛熱烈地看著楚王。

司馬浩云有點詫異地看看她，苦笑道：“多謝姑娘了！不過，你只是見了孤王一面，并不知孤王的真正為人和脾氣，又怎么能妄下定論呢？”

一位小嬪壯著膽子說道：“王上英明神武，乃人中之龍，自是妾等的夢中之人，妾心所向往之！”

司馬浩云轉頭看看她，淡淡一笑：“這些年來，孤王如此冷落你們，想必你們心里對孤王也是滿懷怨恨的吧？”

那位小嬪剛想分辯，司馬浩云擺了擺手，說道：“這些日子以來，孤王也一直在問自己，孤王把你們關在這深宮里，虛耗青春，浪費光陰，怎么能說是一個合格的一國之君？說什么要愛民如子，但是，面對宮中后妃，卻是如此態度，又憑什么讓百姓相信孤王是一位值得信賴的君主？孤王不思悔改，最近居然還繼續下詔，選送民間秀女進宮，是要讓如此鮮花一般的女子繼續和各妃一樣，在這深宮里過著如此寂寞的人生么？孤王又如何對得起各位？”他緩緩地掃視著眾人，眼神中是無限悲傷，還帶著一種堅決。美女們呆呆地看著她們的君王，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

司馬浩云最后把目光停在賀貴妃臉上，他認真地說道：“孤王尤其對不起的是賀貴妃！孤王讓賀貴妃白白浪費了十年的青春！孤王不知要如何做才能彌補這失去的十年！”

賀之瑩渾身顫抖，珠淚瀅瀅，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這十年來過得是多么地苦！

“所以，孤王決定了，不能再這樣一錯再錯下去了！”司馬浩云懇切地說道，“孤王一個人受苦就夠了，怎么能再連累你們呢？”

美女們只是愣愣地看著他，嬪妃們期待著他說出“以后再也不會冷落眾位愛妃了”！

“你們每一個人都是聰明美麗的好姑娘，你們都應該和其他人一樣，享受夫唱婦隨、子孫繞膝的美滿生活，不應該再耗費青春呆在這個深宮里。”司馬浩云繼續說道，“所以，孤王決定，恒芳宮中的眾位美人，待太后生辰慶典之后，就送回各州縣與家人團聚。”

恒芳宮中眾美人都驚呆了！這是怎么回事？不是說好了要好好侍奉王上，為王上生孩子的么？

司馬浩云又看著眾嬪妃，鄭重地說道：“眾位卿家，想要何時回府與家人團聚，都可隨時告知孤王，孤王一定會好好安排。你們，沒有必要再在這里浪費時日了。以前孤王所說的無子者一律送回家中的話，實在是太自私了！孤王根本沒有給過眾位卿家機會，‘無子’本就是孤王之錯，怎么能故意安在眾卿家身上呢？請眾卿見諒！”

嬪妃們都嚇傻了，王上今天是怎么了？后妃不得寵因而無子難道不是“理所當然”的么？

賀之瑩低聲道：“王上，只要從今以后，王上能掘棄前事，與眾妃好好過活，那一切就會好的！”

司馬浩云用力搖了搖頭，沉聲道：“貴妃，孤王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否則就累人累己了。”

當晚，淑貴妃在景陽宮外求見，長跪不起，并說如果見不到王上之面就絕不起來。

楚王無奈，宣她到偏殿覲見。他今日既已當著眾妃的面把話說明白了，無論之前賀之瑩對他抱著怎樣的幻想，如今應該也全部熄滅了。也許，她此來正是為了向他說明她的決定了吧。

“王上，臣妾有話要說。”賀之瑩凝視著司馬浩云。

司馬浩云略有點驚異，這是賀之瑩第一次以這種稍帶強硬的姿態面對他。難道她已決定離開王城了么？于是，他揮手讓所有侍候之人都退下。

“貴妃有何話要說便請說吧。”司馬浩云淡淡地說。

賀之瑩悲哀地看著這個狠心的男人，為了他，她耗費了十年的青春，她苦苦等待，卻得來全是空。她到底做錯了什么？

“王上，臣妾入宮已五年，不知臣妾到底做錯了什么，讓王上如此……如此怪罪？”她聲音微微顫抖。

司馬浩云嘆了一口氣：“你沒有做錯什么，我并沒有怪罪于你。要怪只能怪你不該嫁給我。”

賀之瑩的淚水一下子涌了上來：“臣妾不明白！我是太上王親自指婚的，您明媒正娶的妻子，我這樣錯了么？”

“小瑩，你是我的親表妹，一直都是，我對你并沒有其他意思。之前，你一定很怨恨，我為何遲遲不肯回朝迎娶你，害你等了那么多年。一半是因為國事，一半，也是因為，我不確定要不要繼續這件事，這件事對你對我都不見得是好事！只是因為一紙王令，你就要嫁給一個從來也沒有認真看過你一眼的男人，更別說，他的性情和脾氣是否是你喜歡的。但你卻要不得不忍受他！而我呢，我只知道你是我的表妹，僅此而已。小瑩，你沒有錯，錯的只是這件事，這件事本身錯了。這件事讓你無端端地被綁在一個不愛的男人身邊，而我呢，卻因此而失去了我最心愛的女人！”司馬浩云懇切地說。

她不禁淚如雨下。這是他第一次跟她說了那么多話，而且，是他第一次呼喚她的名字。但是，他卻是告訴她，他們的一切是錯的。他甚至坦然告知，他有他最愛的女人！

司馬浩云遲疑了一下，遞給她一條新汗巾，輕聲道：“小瑩，我覺得，你真的沒有必要再這樣虛耗下去了！你呆在這宮里最對不起的人就是你自己了，你明白么？好在，我并沒有對你做過什么……你完全可以重新開始過，你可以重新找一個真心愛你疼你的好男人，好好地為他生兒育女，夫唱婦隨，好好地過以后的日子。真的！如果你有合意之人，表哥可以為你指婚的，如果你愿意，表哥也可以為你主持婚禮。表哥答應你，以后會好好照顧你和你的家人的。”

賀之瑩泣不成聲：“我是楚王的發妻，誰敢再娶我？你，你竟如此狠心，你真的這樣無法容我么？我并不求你對我憐惜疼愛，我也不爭王后之位，只要，只要，只要給我一個孩子，我便足以好好地過以后的日子了！”她一臉哀求。

司馬浩云搖了搖頭：“不，除了她，沒有任何人可以為我生孩子。而且，我是絕對不會背叛她的，我絕不會做任何對不起她的事。”他的眼神很堅定。

“難道，你就不想要一個孩子么？你總得有繼承王位之人……”她嘶聲道，她仍抱著一絲希望。

“我當然想要自己的孩子，但是，必須是我心愛的女人所生，否則，我寧可不要。”他的表情很平靜。是的，他的孩子必須是在被愛的情形下得到，而絕不是僅僅因為有人需要。

賀之瑩呆呆地看著他，“她”，又是“她”，“她”到底是誰？即使事隔多年，到如今，“她”的陰影仍是無處不在，“她”仍是可以讓他為“她”死心塌地，正值壯年血氣方剛的他居然會為了“她”而守身如玉至今，為什么？

“小瑩，是去是留，全憑你自己決定，什么時候想清楚了，什么時候都可以來找孤王。表哥一定會好好為你安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