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二，又是每年舉國歡慶的日子，也是瓏兒的五歲生日。作為獎賞，瓏兒今晚可以和母親一起睡。瓏兒從會走路起就開始自己睡一個床了，只不過，他會和母親一個房間。母親睡大床，瓏兒睡在一旁的小床。

瓏兒抱著娘親，把自己深深地埋進娘親的懷中，呼吸著娘親身上芬芳的氣息。他下意識地尋找著娘親的乳香。閻素素嘆了口氣，低聲道：“瓏兒，不許這樣，你已經(jīng)長大了，是個小男子漢了。”兒子有很多古怪的小毛病，和他爹真是一個樣。

瓏兒委屈地把小臉在娘親的胸上蹭了蹭，低聲道：“娘親，爹爹什么時候才回家看瓏兒呀？瓏兒已經(jīng)很乖了。”

閻素素心里嘆了一口氣，溫柔地摸摸兒子的頭，柔聲道：“瓏兒，娘親知道你很乖，你爹爹，他很忙呀，忙很多國家大事的，他也很想來看你的，但是，有那么多事情要他處理的，只要他能抽出空來，他一定會來看你的……”這些話她已經(jīng)說過很多次了。每次兒子吵著要爹爹，她就很難過！他的爹爹根本就不知道這個兒子的存在，又怎么會想著來看他呢？更何況，如今他爹大概更忙于應(yīng)付那些新選送上去的各色秀女吧？每日美女在懷，不知道有多么快活呢？

“娘親，爹爹不能來看瓏兒，那瓏兒能不能去看看爹爹？”靜了一會兒，瓏兒忽然說道。

“這……”閻素素愣了，這是兒子第一次提出這樣的問題。

“娘親，瓏兒想去看看爹爹，好不好？”瓏兒哀求道。他看到小伙伴們都有爹爹，而且，當他們打架輸了的時候，他們就會氣呼呼地說：“我要告訴爹爹，讓我爹爹教訓你！”瓏兒沒法說這樣的話，因為他不知道他爹爹是誰，更不知道他爹爹在哪里。每次追問娘親，娘親總是說他爹爹很厲害的，整天忙著國家大事，沒空回家。于是，瓏兒就會驕傲地跟小伙伴們說，他爹爹很厲害的。但小伙伴卻從沒見過他那厲害的爹爹出現(xiàn)，于是，漸漸地，有人開始嘲笑他，說他騙人，說他根本沒有爹爹，或者說他爹爹不要他了。瓏兒很生氣，就會沖上去跟那些大孩子打架。每次打完架一身的泥，有時還會弄破衣衫，甚至臉上會有傷，但他決不肯告訴娘親發(fā)生了什么事。

“瓏兒，爹爹在很遠的地方，離這里有一千里，要走很遠的路，要爬很多大山，要過很多大河，才能到的，瓏兒現(xiàn)在還小，走不了那么遠的路呀。等瓏兒長大了，娘親就讓你去找爹爹，好不好？”她難過地想，如果瓏兒真的跑到京城去找他爹，他爹肯認他么？如果他爹不肯認他，他一定會非常非常難過的！

瓏兒卻“哇”地哭了：“娘親，爹爹是不是不要瓏兒了？”

閻素素嚇了一跳，忙抱著他：“傻孩子，當然不會了。如果你爹爹知道瓏兒如此惦念著他，他一定會很高興的。”她的眼眶卻濕了，對不起，瓏兒！

瓏兒一面抽泣著，一面說：“娘親，如果瓏兒去找爹爹，爹爹能不能認出瓏兒？”

“當然可以呀。”

“但是爹爹從來沒有見過瓏兒呀……”

“爹爹雖然沒有見過瓏兒，但是，瓏兒長得跟爹爹一模一樣，所以，如果你們見了面，一定都能認出彼此來的。”她一面安慰著兒子，一面難過地想，就算瓏兒跑到京城，他也根本沒有辦法見到高高在上的那個人，那重兵守衛(wèi)的王城，根本不是普通草民能走近的地方。瓏兒，娘親只希望你能在民間做個快快樂樂的普通人，娘親不希望你在那個宮廷里做一個整天被人算計的王子！

“娘親，這是真的嗎？瓏兒的模樣長得很像爹爹？”瓏兒聽了很高興。

“是呀……而且，你忘了么？你身上的那個護身符呀，這世上只有這一個，是爹爹給瓏兒防身的，就等于是爹爹陪著瓏兒一樣呀……”她用力擁著兒子。瓏兒是越來越像他了。有時候，看著瓏兒，她會忍不住想，他小時候是不是也會這樣？他小時候也是這么麻煩的嗎？看著瓏兒跟她撒嬌，有時簡直覺得，就是他在向她撒嬌。以前在永州，他在外面是個威風凜凜的大將軍，是威嚴的太子殿下，但回到房中，他就完全變了個樣子，整天纏著她，又要親又要抱，根本就是個孩子。看著瓏兒，她會忍不住想，他們果然是親生父子啊！

瓏兒對于這個答案覺得很滿意。小伙伴們經(jīng)常嘲笑他長得象個女孩兒，他很生氣也很無奈，他還以為他長得像娘親呢，原來，他跟他爹爹一個樣呀！他暗暗地下決心，一定要好好長身體，快快長大，他就可以去找爹爹了。

瓏兒終于睡著了。而閻素素卻久久無法入睡。

她當初選擇梧州作為隱居之所，就是因為梧州是鳳家祖居之地，鳳翎應(yīng)該想不到她會在鳳家的眼皮底下生活。而且梧州在鳳雛的管理之下，百姓安居樂業(yè)，普通百姓之家即使不夠富足，但也能解決溫飽。他們并沒有選擇住在偏僻的山村，因為閻素素絕不肯讓她的兒子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他們居住的白水鎮(zhèn)位處梧州城外十里的陽山邊上，鎮(zhèn)上人們生活閑適、平靜，來往的客商也不算太多。瓏兒漸漸長大，他整天吵著到外面玩，根本不肯呆在家里。其實她也不忍心讓兒子整日窩在家里，所以就讓李忠陪著他到附近玩。很快，瓏兒便結(jié)識到了一些小伙伴，每天打打鬧鬧的，甚是快樂。閻素素也很欣慰。

但瓏兒卻越長越像他，而且身高也像他爹爹那樣“竄”得很快，是一個很容易引起別人注意的俊俏的小家伙，讓她有點擔心。萬一某天鳳雛在路上看到瓏兒的話，會不會起疑心？鳳雛當然很熟悉他的表弟的長相，如果驟然在梧州發(fā)現(xiàn)了一個小小“浩云”，即使不懷疑其他，也可能會很好奇吧？萬一傳開了……雖然這個可能性很低，但是，萬一真的發(fā)生了呢？特別是三個月前，在那豆腐店里遇到張志和之后，她一直在猶豫要不要離開此地。但那天在州府里處理了阿月的婚事之后，鳳雛或張志和再沒有在她面前出現(xiàn)過，也沒有派人找過她，這讓她又安下心來：其實，鳳雛并沒有注意到她。上次的事是真的僅僅因為阿月而已。想想也是，梧州牧有那么多事情要操心，怎么可能會注意到一個民間的普通女人呢？

閻夫人又輾轉(zhuǎn)托人傳言說要見外孫兒了，她有兩年沒見他了，想念之極。

閻素素決定開春后就帶瓏兒回青州看望母親。她想，只要行動隱秘些，應(yīng)該不會有人注意到他們娘兒倆的。而且在青州，有誰見過當今王上的模樣？州官也不可能敢直視王上的龍顏，再說了，就算有人見過王上，也不可能懷疑在路上看到的一個小孩兒的。不過，為了安全起見，她決定還是乘船回去比較妥當。包一艘妥當?shù)男〈瑥乃纷撸瑳]有什么人會看到他們。

景陽宮，司馬浩云坐在窗前靜靜地喝著清香的龍井，慢慢地翻看著手中的一卷奏折。那奏折上通篇痛述“無后為大”的重要性，懇請楚王為了黎民百姓的幸福，立賀淑貴妃為王后。這已是淑貴妃有喜之后的第五十份請立后的奏折了。楚王慢慢地翻閱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既不怒也不喜。小元默默地守在一旁。忽然，一陣輕風，紗簾隨風而動，一個黑影出現(xiàn)在窗前。小元嚇了一跳，本能地上前擋在主君身前。

司馬浩云抬眼看了看，淡淡道：“是蘇彥來了？小元，你退下吧。”

小元看了看那仍站在窗前暗影中的那個身影，遲疑了一下，但沒有說什么，悄悄地退了出去。

那黑影閃身便進入房中。

“臣蘇彥拜見主君。”凡是以前在太子時期就跟著司馬浩云的人，私下里仍是尊稱他為“主君”。

司馬浩云放下手中的奏折，溫和地看著他：“蘇彥，你可是想到了要實現(xiàn)的心愿了？”這是他對蘇彥的承諾，他一直沒有忘記。

蘇彥仍是蒙著臉，他抬起頭來，憂傷地看著楚王，輕輕搖搖頭，低聲道：“主君，臣有一事難解，特來請教主君。”

“哦？何事？”司馬浩云微微有點意外。

“主君，臣，臣有一位兄長和一位妹妹，臣的兄長對臣的妹妹極為思念，但是，臣的妹妹卻不肯見他，還躲起來了，不讓臣的兄長找到她，臣的兄長找了她很多年，甚是難過。臣，臣是知道妹妹的藏身之處的。臣不知道是否該告訴兄長……”

司馬浩云有點驚訝地看著他，而蘇彥正以無比懇切的眼神看著司馬浩云，仿佛他真的非常期待主君能給他一個指示：他應(yīng)該怎么做才好？

司馬浩云想了想，便說道：“蘇彥，你可知道，你那位妹妹為何不肯見兄長么？”

蘇彥點了點頭。

“那么，是不是那位兄長做了什么事讓妹妹生氣了？”

蘇彥點點頭，又搖搖頭。

“嗯？這是何意？”

“主君，如果，如果臣的兄長是因為不得已的原因做了那件事，而臣的兄長其實是非常不愿意傷害臣的妹妹的，那么，事隔多年，臣的妹妹是不是不應(yīng)該再繼續(xù)生氣？”

司馬浩云想了想，說道：“如果那件事本身就是錯的，不管那原因是什么，錯了就是錯了，不能是搪塞的借口。”

蘇彥驚訝地看著他，忽然道：“主君，那臣應(yīng)該怎么做才好？兄長是如此難過，臣，臣真的不忍心……”

“蘇彥，你是真的很想幫助那位兄長，對嗎？”

“是的，主君，他是臣的親兄弟，臣自然是希望能幫幫他，臣，臣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兄弟如此難過！”蘇彥深深地看著司馬浩云。

“但是，蘇彥，如果你貿(mào)然把妹妹的行蹤泄漏給兄長，那么妹妹會不會更生氣？”

“臣，臣不知道……”

“如今，妹妹過得可好？”

“是，臣以為，臣的妹妹過得比臣的兄長還好。”他意味深長地看著司馬浩云。

“那就好。如果做錯了事，就應(yīng)該接受相應(yīng)的后果，也該接受相應(yīng)的懲罰，這在決定做那件事之前就應(yīng)該有這種覺悟了。如果那位兄長如今是知道錯了，就應(yīng)該努力改過，努力讓妹妹原諒他。大家畢竟是一家人，孤王相信，妹妹是不會長久地怨恨兄長的，只要兄長是誠心誠意地認錯的話。”

“臣以為，臣的兄長一直在努力改過，也會誠心誠意地向臣的妹妹認錯的。只不過，臣的兄長不知道臣的妹妹如今在何方，沒法跟她當面認錯。”

“那么，妹妹是否知道兄長已經(jīng)改過了？”

“這，臣不知道……”

“嗯，你是知道妹妹所在的，對吧？孤王以為，不如你先行跟妹妹說說兄長的事，如果妹妹有愿意原諒兄長的意思，再告訴兄長其所在不遲。否則，如果妹妹更生氣了，再跑到一個連你也找不著的地方就更糟了，對吧？”

蘇彥默默地看著司馬浩云，好一會兒，才低聲道：“如果，如果臣的妹妹不再生氣了，但是，她仍是不想見臣的兄長呢？”

司馬浩云驚訝地說：“既然不生氣了，為何不肯相見呢？”

“如果臣的兄長找到臣的妹妹，他一定會帶她回來的，但是，臣的妹妹卻不想跟臣的兄長回家……”

“為兄長的自然是不能讓自己的妹妹流落在外的，自然是要帶她回家好好照顧的。可是，你妹妹為何不肯回家呢？”司馬浩云一臉疑惑。

蘇彥苦笑：“因為臣的妹妹不喜歡臣的兄長的家……”是啊，他不禁想起最近宮中的那件喜事。

司馬浩云更是驚訝了，這是什么回事？為何妹妹非要躲著自己的兄長不可？他忽然發(fā)現(xiàn)蘇彥說話的時候很奇怪，總是很拗口地說“臣的兄長”、“臣的妹妹”，這是蘇彥為了說明問題才特意這樣表述的？還是因為其他原因？蘇彥并不是一個啰嗦的人，他從來沒有如今天這般說了這么多話。

司馬浩云沉思了一會兒，慢慢說道：“本君以為，如果，你家妹妹不喜歡跟兄長回家，那必然有其特別的原因，如果這個特別的原因不能解決，就不應(yīng)該強行違拗妹妹的心意。”

“那么，主君，臣應(yīng)該怎么辦才好？”蘇彥滿眼憂傷，顯然這個問題已經(jīng)困擾了他很久了，他急于找到一個人給他出主意。

“嗯，其實，蘇彥，此事也不難辦，一切只要隨你自己的心意而行便可。如果你的心里是極希望幫助兄長找到妹妹，那么，就跟著你的心意走就行了。自家兄弟姐妹，沒有那么復雜，也不要弄得那么復雜，有什么解不開的結(jié)，大家一起好好商量，相信一定能解決的。”司馬浩云很認真地說。

蘇彥愣愣地看著他，忽然重重地點了點頭：“是，主君說的是。正如主君一樣，但憑自己的心意而行便可。”這幾年以來，蘇彥眼看著他一個人努力支撐著，他沒有放任自己，他把刻骨的相思深深地埋在心底里，他一直苦苦地等待著她的出現(xiàn)。他無視那些宮廷規(guī)則，他只是跟著自己的心意而行。

“蘇彥，如果你愿意的話，你隨時都可以過來找孤王說說話，喝茶喝酒都可以。”司馬浩云忽然說道。

“是，主君，蘇彥也……蘇彥很愿意的。”蘇彥的眼中一熱。那個男人說，幫幫他吧，他是你的兄弟啊！以前，他以為自己會討厭眼前這個人，卻發(fā)現(xiàn)自己很快便喜歡了這個人，當這個人要求他好好保護素兒的時候起，他就不知不覺地喜歡上這個人了。他們的身上都流著那個男人的血，但又和那個男人是如此不同。

司馬浩云開懷地笑了：“好，孤王等著你。”

“主君，最近若有意微服出行，不如，到梧州看看吧，那里的山水很不錯。”蘇彥說完，便悄悄退了出去。

司馬浩云默默地看著他消失在夜色之中，若有所思。開春后，司馬浩云一直都在思考著再次微服出行，他本來已安排侍衛(wèi)到湖州和青州暗查，等收到報告后再決定目的地。蘇彥，他是知道了些什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