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中,鳳菲獨自坐在后花園的一角,對著那幾株牡丹,默默垂淚。回想這些年以來,那個可憐的男人是如此悲傷而孤獨,而她自己也因為他而悲傷和孤獨著,而剛才那張俏臉卻是那么無辜那么委屈,絲毫也沒有內疚或悔恨之意,她又不禁憤然了,雙手不由得用力地絞著握在手心的絲絹,仿佛那絲絹所受的懲罰可以加諸在那個女人身上一般。
不知道這樣地呆坐了多久,一個人悄悄地來到鳳菲跟前,把一盅茶遞到她面前,低聲說:“小姐,你一天都沒喝水了。”那聲音低沉而溫柔。
鳳菲微微一愣,緩緩抬頭,站在她面前的是一個穿黑衣的青年男人,臉上蒙著黑巾,露出來的一雙眼睛正溫柔地看著她。她有點吃驚,卻并沒有害怕或不安的感覺。她如今在自己家中,鳳府內府,不可能會有陌生的外人能闖進來的,而這個男人是如此溫柔,仿佛他一直都是在這里的。她隱隱覺得自己似乎是認得他的。
鳳菲下意識地接過茶盅,捧在手上,茶盅暖暖的,顯然是剛沏好的熱茶。
那人溫柔地看著她,輕聲說道:“小姐,請別再責怪她了!她,她其實也是很難過的!”
鳳菲又是一怔,“她”?他說的是那個女人么?他憑什么那樣說?這天下的男人為什么都要偏向那個女人?浩云哥哥是這樣,這個男人也是這樣。就因為她長得特別美麗特別迷人么?男人啊,果然都是一樣的。鳳菲不由得咬著下唇,瞪著他。
那人輕輕嘆了一口氣,在她側面的那張石椅上坐了下來,憂傷地看著那叢含苞的牡丹。
“小姐,你可記得你十一歲的時候在做些什么嗎?”他輕聲說道,仍只是看著那牡丹,仿佛是在跟那牡丹說話。
鳳菲愣了愣:十一歲的時候?為什么要這樣問?那時候,她天天盼著能和浩云哥哥見上一面,但浩云哥哥卻去帶兵了,一年也幾乎見不上一面!
他沉默了一會兒,又自顧自地說下去:“素兒十一歲的時候,卻要肩負著閻家所有人的性命!”他的聲音忽然哽咽了。
“……素兒十一歲的時候,就要和男人一樣,每天面對艱苦的訓練,頂著巨大的壓力,去面對種種她從來沒有碰到過的問題,為了活下去,為了家人……她,她得對自己多狠才能堅強地活下來啊!”他痛苦地盯著那朵花骨朵。如果可以重來,無論付出什么代價,他都希望被扔到軍營里的是自己而絕不是他那心愛的柔弱的妹妹!素兒的纖纖小手是應該撫琴的,不應該拿劍!
鳳菲吃驚地看著他,他剛才所說的是那個女人嗎?她為什么小小年紀要去訓練?她為什么要為了閻家所有人而拼命?他居然那么親切地喚她為“肅兒”,他怎么敢?如果被浩云哥哥聽到了,他一定會被問罪的!
蘇彥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地吐了出來,調整了一下情緒。他慢慢地轉過頭來,看著鳳菲,懇切地說:“小姐,有些事情是你所不知道的,難免會有誤會。請你不要因為誤會她而難過了,好么?”
鳳菲愣愣地看著他,半晌,輕聲說道:“你剛才所說的,浩云哥哥都是知道的,對么?”
蘇彥點點頭。
“你為何也知道?”
蘇彥只是憂傷地看著她。
鳳菲看著他那憂傷的眼睛,忽然心中一動,脫口說道:“你,你是住在櫟園的那個大哥哥,對嗎?”她眼前仿佛又看到了那張蒼白的臉和病奄奄的身影。
蘇彥靜靜地看著她,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他們默默地對視了片刻,蘇彥忽然站了起來,輕聲說:“小姐,天不早了,回屋里吧。告辭了。”說完便轉身準備離去。
“等一等。”鳳菲忍不住輕呼了一聲。
蘇彥便停了下來,回轉身來,溫柔地看著她:“小姐還有什么事么?”
她脫口說道:“準備吃晚飯了,你,你要去哪里?”
蘇彥笑了笑,但他的臉上蒙著布,鳳菲看不到他的表情,不過,從他的眼中看到了笑意。是的,這雙帶笑的眼睛,她是曾見過的。在她年幼的時候,她總是偷偷跑到櫟園里玩,那個一副病容的大哥哥總是用那樣的帶笑的眼睛溫柔地看她。
蘇彥輕聲說道:“小姐,今日之事請不要告訴任何人。”然后微微頷首,便大步離去了。
鳳菲愣愣地看著他的背影漸行漸遠,恍惚間,她似乎看到了浩云哥哥,她發現,他的背影竟然和浩云哥哥很相像。
那一年,鳳菲九歲,隨祖母鳳太夫人回到梧州暫住。
作為鳳家唯一的嫡小姐,鳳菲自小便被眾星捧月一般,無論丫環婢仆還是親朋戚友,都刻意地奉承著,深怕得罪了這位寶貝千金。在京城的時候,因為有親爹鳳子喬“鎮”著,又有親哥鳳翎盯著,鳳菲還不敢太放肆。但在梧州,太夫人一味寵溺。大哥鳳雛為梧州牧,整天忙于公務,而且他比小妹年長了近二十歲,小妹妹和他的長子差不多年紀,在他眼中便如心愛的女兒一般,自然不可能嚴苛。而長嫂鳳少夫人是個相夫教子的溫婉賢妻,更不可能對小姑有任何管束。
于是,活潑好動的鳳菲便如放飛的籠中鳥、脫了韁的野馬,每天只是盡情地玩鬧,就差沒有把鳳府翻了個底朝天了。而鳳府的宏大的后花園便是鳳四小姐最喜歡的玩樂之地了,每天都在大花園之中追蜂撲蝶,把丫環婢仆們折騰得筋疲力盡的。
這一天,鳳菲又要婢仆們陪她玩捉迷藏。這一次,她是躲的那一方。
鳳菲決心這一次要藏身在一個絕密的地方,讓她們找不到她。她想起了某天曾經過東北角上的一個小園子,門扉緊閉,那院墻上露出來的是森森的樹木,院里寂然無聲,只是院門邊的墻上探出來的那一株紅杏開得極好。她想進去瞧瞧,卻被陪伴的婢仆阻止了。據說那園子以前是太爺爺住過的,太爺爺歿了之后,那園子就沒有住人了,平時一直鎖著,而且一般人也不敢走近。鳳菲記得那院門的匾上寫著“櫟園”。于是,鳳菲便打定了主意,直奔櫟園。
櫟園的院門仍如之前所見的,關閉著。院里寂然無聲。
鳳菲不禁發愁了,如果門鎖上了,她該怎么進去呢?她走上前去,不抱希望地用力推門,那朱紅色的院門竟然慢慢地打開了。原來那門只是虛掩著,并沒有上鎖的。鳳菲又驚又喜。她小心地看看四周,并沒有人過來。于是,鳳菲便小心奕奕地走了進去,又用力把院門掩上。她準備在園子里隨便逛逛,等到外間找人的婢仆呼喚時再突然跑出去,嚇一嚇她們。她一面高興地想著,一面朝園里走去。
這個園子乍一看卻看不出端倪。因為一進門,迎面便是一座由一堆太湖石堆徹而成的假山,完全遮擋了視線。那株伸出院墻的紅杏就種在假山上。假山兩邊沿著院墻各有一條石板小路,分別伸向兩端,似乎可以繞過假山。而緊挨著假山的是郁蔥蔥的竹林,林中還有一條彎彎的小道。小道是由白色的小圓石所徹成,干凈整潔,幾乎沒有什么落葉、敗草,似乎經常有人打掃的。
鳳菲便放心地沿著林中小路向里走去。小竹林并不大,她只是走了半盞茶的工夫便穿過去了,來到一個小草坡上。草坡其實很平緩。草坡下有一座兩層的小樓,小樓的樓面似乎有三個廂房。小樓前面有一條曲折的約五尺寬的人工小河,河上是一條石板小拱橋。那小河似乎橫跨了小草坡,然后在某一角的院墻下流了出去。小樓四周錯落有致地種著常青的樹木,卻沒有種花。那條彎彎曲曲的小石徑從小竹林開始,沿著草坡,一直延伸到小拱橋,然后再到小樓前。
這個小院里看不到一個人影,四周靜悄悄的,涼風習習,偶爾有一兩聲鳥鳴。
鳳菲沿著小徑慢慢走到那小拱橋上,但見橋下游弋著數條紅色的鯉魚,自由地在水中追逐嬉戲,她不禁出了神。
忽然,一個聲音問道:“你是誰?在這里做什么?”
鳳菲嚇了一跳,抬頭望去,不知什么時候,在拱橋的另一邊,站著一個白衣少年。他的個子很高很瘦,象竹桿一般,身上的白衣似乎只是掛在一根晾衣桿上。他的臉色很蒼白,一臉病容,雙目憂傷,正靜靜地看著她。
鳳菲愣了許久,才回道:“你是誰?你為何在這里?”
白衣少年淡淡說道:“你不該來這里,出去吧。”說著,他便轉身走了,似是要到那小樓去。
鳳菲呆了呆,大聲問道:“我沒見過你。你到底是誰?你在這里做什么?”
白衣少年恍若未聞,只是慢慢地往前走。他走得很慢,白衣飄飄,仿佛一陣大風就能把他刮走一般。小鳳菲忍不住追了上去。白衣少年卻不理她了,自顧自地慢慢走到小樓的廊下,在美人靠上坐下,微微喘息,似乎已走了很多路,費了很大的勁,累壞了。
鳳菲看著他那越發蒼白的臉,竟不由得有點擔心。她忍不住說道:“你病了么?要不要喝口茶?”她舉目四顧,想看看哪里可以倒杯熱茶給他。
白衣少年有點驚訝地看看她,原本冷冷的眼神也緩和了很多。他輕輕搖了搖頭,輕聲說:“我沒事,歇歇就好。”
鳳菲有點擔心地看著他,說道:“我娘親說,如果病了就要在房里好好休息,不要在外面吹風。”
他驚奇地看著她那一臉的認真,他蒼白的臉上不禁有了一點笑意:“是么?嗯,那么你有沒有好好聽娘親的話?”
鳳菲嘟了嘟小嘴,沒有說話,一雙大眼睛卻是看著他。
白衣少年溫柔地看著她:“你是鳳雛的女兒么?怎么跑到這里來了?”
鳳雛輕輕搖搖頭:“鳳雛是我的大哥哥。”
白衣少年恍然:“原來你就是鳳菲呀?”
鳳菲驚奇地看著他:“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白衣少年微微一笑:“哥哥家里也有一位跟你差不多大的小妹妹呢。”
“真的么?你是誰?為什么會在這里的?”鳳菲好奇地看著他。
白衣少年臉上露出了憂傷的神情,半晌,才慢慢說道:“你不該來這里的。你快回去吧。以后也千萬別再跑進來了。”
鳳菲剛想說什么,他忽然舉起一只手,示意她不要說話,壓低聲音說道:“有人來了,你到屋里躲一躲,千萬別出來,知道么?”說完,他指了指一樓左邊的廂房,示意她進去。
鳳菲猶豫了,不知道要不要聽這位陌生大哥哥的話。他又催促道:“聽話,快進屋里去吧。讓那些奴才看到小姐在這里就不好了,知道么?”他的眼神很溫柔,讓人感覺很安心。鳳菲遲疑了一下,便點點頭,跑進屋里去了。
那是一個小書房。她躲在窗后悄悄向外張望。不久,她便看到兩個家僮模樣的人從那前門的竹林里走了出來,徑直向這邊小樓走了過來。那白衣少年仍是坐在原地不動。
兩名家僮很快便走到跟前了,他們手上都提著一個大食盒。鳳菲認得他們是大哥鳳雛的貼身仆從,她的心里又松了一口氣,看來這個陌生的大哥哥是大哥的客人呢。只見家僮們來到白衣少年跟前,躬身道:“公子,小的們送藥來了。”白衣少年淡淡地點點頭。家僮便提著食盒進了中間的花廳,把盒里的藥盅一一擺在桌上。一名家僮走出來,躬身道:“公子,請趁熱喝吧,涼了就不好了。”
白衣少年淡淡地點點頭,慢慢地站了起來,忽然說道:“張貴,本公子今日想早點吃午飯,你們先去準備吧。”
張貴忙說道:“是,公子。小人服侍公子用了藥之后就馬上為公子準備午飯。”
白衣少年搖搖頭:“不,本公子自會吃藥。你們先去準備午飯吧,這里等本公子用了午飯后再一起收拾吧。”說完,不容置疑地看著張貴。
張貴知道這位公子的脾氣非常執拗,向來說一不二,便只得應了,又叮囑道:“請公子一定要趁熱把藥喝了,還有,千萬莫把順序弄錯了。”然后便和另一個家僮走了。
白衣少年看著他們消失在竹林里,才說道:“小姐,出來吧。”鳳菲才從那書房里走了出來。她看著桌上那一字排開的五個藥盅,大為驚訝。
“這些藥你都要喝了么?”她有點驚恐地看著他。一次就要喝那么多苦藥,實在太可怕了。
他只是淡淡一笑,說道:“稍坐一會兒,等他們走遠了,你就出去吧。以后別再來了。”
鳳菲嘟著小嘴說道:“你還沒有告訴我,你究竟是誰呢?你怎么會一個人在這里的?”
他輕輕搖搖頭:“小姐,你不必知道我是誰。我本就已不在這個世上了。”
什么?鳳菲茫然了,他說的是什么意思?
“好了,你該回去了。你在這里呆了這么久,服侍的人要擔心了。”
鳳菲遲疑了一下,她知道,如果她再不出去,她們在外面找不到她應該很擔心了。于是,她有點不舍地看著他:“如果我走了,沒人陪你說話,你一個人怕不怕?”
白衣少年笑了,溫柔地說:“別擔心!我一個人習慣了。你出去后千萬莫要告訴別人你來過這里,知道么?就算是鳳雛,你也是不能說的,知道么?”
然而此后,鳳菲隔三差五地會悄悄跑到櫟園看望白衣少年,陪他說話。白衣少年從來不告訴她,他究竟是誰,他也再沒有跟她提起他的那個小妹妹。于是,她便喚他“白哥哥”,因為他總是穿著白衣。他也默認了。鳳菲喜歡和“白哥哥”在一起,其實還有一個小小的秘密:她和“白哥哥”在一起的時候,總會有種奇怪的感覺,似乎陪她一起玩的是浩云哥哥,不過,他比浩云哥哥溫柔而耐心。
如此過了半年,鳳夫人派人接女兒回京。臨行前,鳳菲傷心地到櫟園跟“白哥哥”告別,并要“白哥哥”好好等她回來。“白哥哥”答應了。然而,到鳳菲再回到梧州,已是一年后的事了,她再到櫟園時,那里已人去樓空,她再也沒有見過那位親切的“白哥哥”了。
鳳菲最后一次到櫟園去,是她十二歲的時候,那天,她聽說浩云哥哥選定了太子妃了!傷心的小鳳菲跑到櫟園的小樓前大哭了一場,哭累的她倒在美人靠上睡著了。當她醒來后,發現自己睡在自己的床上!而從此之后,櫟園就上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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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菲又在花園里呆了一會兒,便慢慢地回屋里去了。
當晚,睡夢之中,鳳菲又回到了久違的櫟園。夢中,她仍是那九歲的小姑娘,她到櫟園跟“白哥哥”告別,告訴他,她要暫時回京城去,至少要到年后才能回來。他憂傷地看著她,他說:“小菲,哥哥只說一次,你記得也罷,最好忘了。哥哥的名字是……”鳳菲驚奇地看著他。他慢慢地說道:“哥哥的名字是‘閻肅’。”
鳳菲痛哭著從夢中驚醒了。是的,是的,她想起來了!她終于記起了所有事情。原來,在她年幼之時,她已經知道了這個天大的秘密!真正的閻肅原來一直都在她的身邊!
為什么?是鳳家一手策劃的這一切嗎?為什么要這么做?鳳菲不能理解,她多想找一個人商量一下啊!但是,她能找誰?她應該找誰?“白哥哥”叮囑她千萬不能跟任何人提起,包括她的親哥哥。那么,是否意味著,她的親哥哥也不見得了解這一切?她回想起當年三哥鳳翎面對假閻肅時的情景,顯然,三哥根本不知道真相。那么大哥鳳雛呢?是的,當年,在梧州鳳府,是大哥身邊的人在照顧著真正的閻肅,可能大哥是知道真相的。但是大哥為什么要隱瞞這一切呢?而后來,真正的閻肅到底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鳳菲想起“白哥哥”日間與她談話的情狀,他對鳳府非常熟悉,顯然經常出入此間,而且是得到了父親鳳子喬默許的。那么,“白哥哥”是不是在為父親鳳子喬辦事?她想起他來見她也要蒙著臉,顯然,他不應該暴露他的存在,他說過他“本就已不在這個世上”了,他不應該冒險前來見她!但是,他為了安慰她,他卻來了。他明知道她會認出他,他還是來了!他為什么相信現在的她?就如相信年幼時的她那樣?如果她把她所知道的一切告訴三哥鳳翎呢?鳳翎一定會追查這一切。太后必然會追究這一切。然后,“白哥哥”會死,假冒的閻肅會死,而深深愛著假閻肅的浩云哥哥為了保護心愛的人會怎么做?鳳家會怎么樣?
鳳菲越想越怕,眼淚拼命地流著,卻死死地咬著自己的手腕,竭力不讓自己哭出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