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州,鴻飛酒樓。
上官天宇坐在窗邊,慢慢地品著茶。
忽然,一個灰衣漢子在他對面坐了下來,雙手抱拳,說道:“大將軍,別來無恙。”
上官天宇看也不看他一眼,雙眼仍是看著窗外,淡淡地說:“大師最近是否把寶禪移到常州了?”
葉一凡尷尬地笑笑,說道:“大將軍說笑了。一凡已于五年前還俗了。”
“哦?”上官天宇回頭看著他,慢慢說道,“莫非在常州成家了?有幾個兒女?”
葉一凡更是尷尬,說道:“一凡孑然一身,四處飄泊,哪里有人家肯把女兒嫁與一凡呢?”
“那么就奇怪了,不知什么風把先生吹到常州來了?”
“大將軍,一凡這次來常州,實在是為了看望故友。”葉一凡誠懇地說道。
“嗯,那就難怪了。先生來看望故友,居然也能在此偶遇本將軍,也算是有緣了。”
葉一凡拱手說道:“大將軍,一凡此次前來常州,正是為了來探訪大將軍的。一凡自以為是大將軍的故友,一凡逾越了,請大將軍恕罪。”
上官天宇只是淡淡地看著他,臉色平靜。
“大將軍忠心為國,戍守邊疆,十年來未曾回鄉探望過家中高堂,實在讓一凡敬佩。”
上官天宇的眼神忽然變得冷峻:“葉一凡,你這是專為了來譏諷本將軍的嗎?”
“大將軍,這是一凡肺腑之言,怎能說是譏諷之言呢?”葉一凡懇切地說道,“只是,一凡既自認曾是將軍的故友,一凡便妄自揣度故友高堂之心,希望故友能偶爾回鄉看一看家中高堂,以慰慈心啊!”
上官天宇冷冷地看著他:“本將軍倒是不知道,先生何時竟又成了家中高堂的說客了?”
葉一凡略帶憂傷地看著他,輕聲說道:“大小姐和小公子已經在一年前回京了。”
上官天宇默然不語,但臉色還是一陣發白。他早就知道結果了,只不過仍無法平靜地接受有人當面與他談論此事。
葉一凡心中不忍,便也轉頭看著窗外,慢慢說道:“聽說,姑爺對她極好,想必大小姐也想通了。”
上官天宇只是呆呆地看著面前的茶盅,強行壓抑著要把眼前之人暴打一頓的沖動。他必需忍耐著,否則他就輸了,輸得一塌糊涂!輸掉最后一絲尊嚴!是的,司馬浩云已經宣布要冊立閻素素為王后了,他永遠也沒有機會了!而可悲的是,他卻絕不能提出反對,因為,那是閻素素應得的,他是她的“天宇哥哥”,是她在這朝堂之上唯一的“關系戶”,她無依無靠,他必須而且應該全力支持她!而眼前這個混蛋來這里做什么?是想看看他這個可憐蟲的可笑模樣嗎?
葉一凡不敢看上官天宇的臉,大概只有他才真正了解上官天宇是多么受傷。但是,他此次前來也正是為了上官天宇,他實在不想看到這個錚錚漢子繼續為大小姐而癡戀苦惱了!已經過了這么多年了,上官天宇應該放開一切了!
當初大小姐要離開青州時,葉一凡仍是認為上官天宇有機會與大小姐再續前緣的,但不知為何,上官天宇卻沒有把大小姐接走。后來,葉一凡知道上官天宇不顧家里反對,寧愿與上官一族反目,也堅決把之前家里訂下的婚事退了。葉一凡本以為之后就是上官天宇和大小姐的“有情人終成眷屬”的佳話了,但是,很可惜,他沒有收到這個好消息。后來,他卻收到消息說,大小姐已懷了身孕,顯然,那個孩子絕不可能是上官天宇的。于是,他便理所當然地認為,一定是上官天宇不肯接受這個兒子。這是一般男人都不可能接受的。葉一凡當然很理解上官天宇的心情,但是,他卻不能接受上官天宇是這么狹隘之人。葉一凡知道,上官天宇是那么深愛著大小姐,上官天宇是一個那么豪邁瀟灑的男人,他應該是一個英雄一般的男人啊,他那么深愛著的女人在迫不得已之時所做的一件錯事,大家都應該明白她是無可奈何的呀,他怎么能夠不切身處地為她著想呢?他怎么能夠因此而怪責她呢?葉一凡為此而倍感痛心,但是,他卻不能去強迫上官天宇。他只能扼腕長嘆,為這對世間難尋的美滿姻緣被飛來的橫禍(司馬浩云)所拆散而憤懣。然而,上官天宇并沒有預期地重新另娶了別的名門閨秀為妻,他依然孤單只影。后來,葉一凡偶然地從同門口中得知,上官天宇曾到鴻飛酒樓找到他們,請他們幫忙找尋大小姐的下落。葉一凡很高興,原來上官天宇終究是忘不了大小姐,他決定要給這對有情人幫忙。當若虛谷終于查到大小姐的下落時,便馬上派了楊修文叔侄前去暗中保護。當葉一凡收到消息時,已是半年后了。他馬上請常州的同門找機會把消息透露給上官天宇。不過,消息被常州主事壓了下來,因為他多了個心眼,請示了谷主,谷主擔心,如果上官天宇突然跑去梧州,一定會引起朝廷的注意的,這樣可能會危及大小姐的安全。一切當然要以大小姐的安全為前提了。當葉一凡再輾轉中得知消息并沒有傳遞給上官天宇之時,又已過了半年。他氣急敗壞,但又無可奈何,于是決定自己親自到常州找上官天宇。當葉一凡到達常州,準備找機會聯絡上官天宇之時,卻又在同門之中得知,大小姐失蹤了!當他們探到大小姐的下落,實施營救之時,卻又被大內侍衛搶了先。唉,一切的一切,仿佛都在阻止這對苦命的有情人在一起!葉一凡不得不相信,這就是命啊!
“聽說,慶典已經定在八月中秋了,屆時將舉國同慶。”葉一凡輕聲說道。
上官天宇冷冷地看著他:“葉一凡,你想說什么?”
“大將軍,一凡,只是想與將軍敘敘舊。”
“本將軍并不認為與你有什么舊可敘的。”
“大將軍,正如您剛才所說的,可能,也許有一天,一凡真的會成個家,養個孩子。”
“是么,那就先恭喜你了。”
葉一凡誠懇地說:“一凡曾是和尚,也尚且有機會成家。所以,大將軍乃將門之后,朝廷重臣,理當忠孝雙全。”
“哦?看來,你真的是專程來勸本將軍回鄉探親的了?”上官天宇嘲弄地看著他。
“大將軍是個明白人,一凡也不必多說什么。人生苦短,但且珍惜!”
“那么,在大師看來,本將軍是在虛擲光陰,不懂珍惜了?”
“大將軍,往事已矣,一切當向前看,前方有無限風光,無需執著于昨日之余暉。“
“哼,好一句‘往事已矣’,可惜,本將軍卻沒有看到大師所謂的那‘無限風光’。“
“大將軍……”
“葉一凡,如果你不想本將軍親自動手把你扔下樓去,就請你自己在本將軍面前消失吧!”
“大將軍,該放下了……”
“滾!”上官天宇瞪著葉一凡,雙手握拳,青筋暴起。
葉一凡嘆了一口氣,慢慢站了起來,抱拳一揖,然后轉身走了出去。他想,他大概真的只適合做和尚。
上官天宇一拳砸在墻上,房間似乎一震,墻上立時現出一個大洞,泥屑紛紛掉落。外面的小二似乎毫不知情,并沒有人進來看個究竟。
上官天宇只是愣愣地看著那個大洞。是的,他已經成了這天地間一個最可笑的笑話。他這么多年來的默默付出,結果卻是什么也不是。這些年來,他一直在回想過往的一切,他在尋找他失敗的原因,他想知道他到底錯在哪里了?是他不夠細心體貼?是他不夠溫柔呵護?是他不夠英勇不夠強大?他讓她感覺不到安全不夠可靠?不,是他太在乎她的感受了!他一直竭力地小心地維系著他們之間的關系,他既希望她知道他的心思,又怕她看穿他的心思因而回避他。
他仍記得那天陪她讀詩,那時她十四歲的豆蔻年華,讀到“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那一段時,她曾問他:“為何見到這位姑娘,這位君子會‘輾轉反側’,‘寤寐思服’?”
他深深地看著她,輕聲說道:“因為他很喜歡那位姑娘,卻又不知道如何告訴她,所以,只能守在一旁,遠遠地看著她,日夜思慕,寢食難安。”
她疑惑地問:“既然他那么喜歡那位姑娘,為何不直接告訴她?當面說一句‘喜歡’很難嗎?”
他看著她秀美的小臉,清澈的雙眸,輕聲說:“嗯,有時候,真的很難。”
“為什么?”
“他擔心那位姑娘,也許并不喜歡他,如果他告訴了她,也許她就會再也不理他了,他就再也不能守在她的身邊了,這樣,他會很痛苦的。”
“可是……他不說出來,他會好受一些嗎?”
“不,并不好受,也許,會更難受!”
“既然如此,那還不如說出來的好。”她皺著眉頭。
他心里一震:“素兒,為何?”
“總得知道一個答案吧,與其整日整夜的吃不下睡不著,如此難受,那還不如干脆一些。而且,也許那位姑娘也是喜歡他的,如果他說出來了,也許就可以皆大歡喜了呢?”她一臉的認真。
“素兒,你真的是這樣想的嗎?”他怔怔地看著她,她是不是已經知道他的心思了?她是不是在鼓勵他說出來?
十四歲的少女天真地看著他,說道:“天宇哥,你看呀,‘參差荇菜,左右流之。’‘參差荇菜,左右采之。’兜兜轉轉的,好麻煩呀,還不如速戰速決的好。兵書有云:軍貴神速。如果真心喜歡,那就應該說出來呀。天宇哥,你不是這樣想的嗎?”
他愣愣地說:“我,我不知道……”素兒,如果天宇哥那天真的說出來了,你會不會討厭哥哥?
不知道是否因為長年在軍中的緣故,素兒幾乎沒有那種少女憂思的時候,她的苦悶多數是因為日常的艱苦訓練所致,再不然,就是想念家中的母親和妹妹。而與其細細地講習詩書,她更喜歡聽他講《孫子兵法》。她當然也喜歡讀詩,只不過,她總是不能體會那隱藏著的纏綿悱惻的情感。他知道是因為她年紀尚幼,而且從未體味過相思之苦,平日里也絕沒有時間和別的閨中少女那樣終日無所事事而只能傷春悲秋、情思昏昏。但是,他真的不能理解,那么優秀的他日日在她的身邊,她就沒有對他產生過那么一點點“懷春”的念頭嗎?
他反復地回想,是不是他在無意之中,錯過了時機,讓她對他失望了?是因為那天,他沒有勇敢地把真實的想法告訴她嗎?
他記得那天在天香茶樓,司馬浩云坦然地對素兒說出“一見傾心,生死相許”的說話。而他,卻只能苦惱地看著這一切,他從來就沒有勇氣對素兒說出一句“我喜歡你”的說話。是的,素兒早就說過,她不喜歡“兜兜轉轉”,她喜歡干脆利落。司馬浩云在不知道她是女孩的時候,就干脆利落地告訴她,他對她“一見傾心”,他愿與她“生死相許”。司馬浩云甚至不在意他的太子尊位,而不惜為了一個小小參將而弄得滿城風雨。素兒,你是喜歡這樣的男人的,對嗎?天宇哥讓你失望了,對嗎?
素兒,如果當初天宇哥不顧一切地告訴你,天宇哥一直都深深愛著素兒,如今的一切是不是不一樣了?是不是?可惜,這世間從來沒有“如果當初”!
當他跑去湖州看她,當他不斷地反復告訴她,他愛她,一直深深愛著她,他愿意一直等著她,等她愿意接受他的時候,一切已成過去,一切已成定局。
如今的他還能做什么?和鎮南大將軍鳳曉那樣,上表祝賀楚王冊立王后?上表祝賀楚王和閻王后白頭到老、情比金堅?不,不,他一點都不想祝福他們!他恨不得他們馬上就分開,他恨不得司馬浩云馬上就另覓新歡,然后,傷心失望的素兒也許就會想到他了!當然,他知道,這一切都只是他的妄想!那天晚上,在廬雨山莊,他就明白了!
對面街的樓上,一雙憂傷的眼睛正關切地注視著他。楚國之中所發生的很多事情,當然瞞不過梁國的細作,特別是即將舉國歡慶的大事。當宋麗娘聽說即將被楚王冊立為王后的女子乃閻氏之女時,她就深深地震驚了,這“閻氏之女”究竟與當年那位俏麗的參將是什么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