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陽光像被打翻的蜂蜜罐，黏稠地淌在走廊盡頭的窗欞上。我抱著收齊的數學作業經過體育館時，聽見了清脆的擊球聲。

白羽破空的聲音像撕開霧氣的鳥鳴。

隔著生銹的鐵絲網，我看見段夢瑩正在對著斑駁的墻壁練習發球。褪色的運動鞋在木地板上摩擦出短促的嘆息，馬尾辮揚起時甩落一串光斑。她的手腕翻轉像是某種古老儀式，羽毛球在晨光中劃出珍珠色的拋物線，撞上墻壁時發出春日融冰般的脆響。

我數到第三十七次擊球時，她的校服襯衫后襟已經被汗水洇成半透明的蝶翼。空氣里浮動的塵埃突然凝滯，那只傷痕累累的羽毛球滾到了我腳邊。

“能幫我撿一下嗎？“

她的聲音比我想象中更清冽，像是浸在溪水里的青石。我蹲下身時聞見松木香混著薄荷糖的氣息，抬頭正撞見她隔著鐵絲網俯身的模樣。陽光從她耳后穿過來，細小的絨毛在耳廓邊緣閃著微光，像初雪落在櫻花枝頭。

那節數學課我始終盯著練習冊上的幾何題，鉛筆尖卻洇開一團墨漬。段夢瑩手腕轉動的弧度在草稿紙上反復重現，窗外的銀杏葉忽然全變成了紛飛的羽毛球。

第二天同一時間，我的運動鞋鬼使神差地停在了體育館西側的梧桐樹下。樹影在磚墻上搖晃，像是皮影戲里欲說還休的旁白。段夢瑩今天換了鵝黃色的發帶，跳躍時像只輕盈的鳳尾蝶。

當羽毛球第七次滾到鐵網邊緣時，我鼓起勇氣說了第一句話：“要幫忙撿球嗎？“

她轉頭時睫毛上沾著細碎的金粉，大約是穿過天窗的陽光碎片。“你每天都這個時間經過？“她撿起球時腕骨凸起好看的弧度，指甲修剪得像圓潤的貝殼。

后來每周四的體育課，我都會借口幫老師搬器材提前溜走。儲藏室的小窗正對著三號球場，透過積灰的玻璃能看到段夢瑩和隊友們訓練。她接球時總會不自覺地咬住下唇，扣殺瞬間揚起的發絲在逆光中散成金線。

某個暮色沉沉的傍晚，我躲在器材室整理廢棄的羽毛球。鐵架后的陰影里突然傳來熟悉的腳步聲，段夢瑩抱著半箱訓練用球踉蹌著撞進來。我們隔著漫天飛舞的白色絨毛對視，她鼻尖沾著鵝毛的樣子讓我想起童話里的雪精靈。

“聽說你會修球拍？“她晃了晃網線松脫的球拍，金屬框在夕陽下泛著暖光。我接過時觸到她指尖薄繭，像是觸摸到了蝴蝶翅膀的紋路。

那天我們蹲在倉庫角落，看著晚霞透過百葉窗在地板上烙下琴弦般的印記。我笨拙地給球拍穿線，她安靜地剝著橘子，清甜的香氣在灰塵里漫漶開來。當最后一縷光線消失時，她突然把橘子瓣塞進我嘴里，冰涼的指尖擦過唇角。

“下周比賽來看嗎？“她起身時發梢掃過我的耳際，帶起一陣薄荷味的微風。

決賽那天下著細雨，觀眾席的塑料椅蒙著層水霧。段夢瑩的對手是蟬聯三屆冠軍的體育特長生，每一次扣殺都帶著破風聲。我看見她的馬尾辮漸漸被雨水打濕，卻仍像驕傲的旗桿般挺立。

決勝局時她忽然朝我所在的看臺瞥了一眼，那個瞬間的走神讓羽毛球擦著邊線墜落。掌聲雷動中，她彎腰系鞋帶的動作持續了整整三十秒。我握緊口袋里準備了半個月的櫻花書簽，直到金屬邊緣在掌心刻出月牙形的紅痕。

頒獎儀式結束后，我在器材室門口攔住她。雨水順著屋檐串成珠簾，她運動包側袋插著的礦泉水瓶還在冒著寒氣。“那個球...“我喉嚨發緊，像是吞下了整個雨季的云團。

“我知道。“她忽然笑了，睫毛上凝著細小的水珠，“但有些界限就像球場邊線，跨過去就會犯規。“她轉身時白色運動服消失在雨幕里，像被風吹散的海棠花瓣。

那天夜里我在日記本上畫了無數個羽毛球，每個落點都標著經度緯度。其中有一個特別標注：北緯22°32'，東經113°55'——那是她最后那個眼神墜落的坐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