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大賽頒獎典禮后的第三天，林小夏收到了校刊編輯部的邀約。當她站在文學院三樓掛著“青藤文學“銅牌的辦公室前時，手心里沁出的汗水洇濕了裝著獲獎證書的文件袋。

“請進。“門內傳來顧言特有的低沉聲線。

林小夏推門的動作頓在半空。透過虛掩的門縫，她看見顧言正站在落地窗前講電話，黑色襯衫袖口挽到手肘，露出腕間銀色的機械表。晨光為他側臉的輪廓鍍上一層金邊，卻讓眉眼間的陰翳顯得更加深邃。

“我說過不要再聯(lián)系我?！邦櫻缘穆曇敉蝗蛔兊帽?，握著手機的指節(jié)泛起青白，“那些稿子......“他猛然轉身，視線與門外的林小夏撞個正著。

空氣仿佛瞬間凝固。林小夏看著顧言瞳孔驟然收縮，像受驚的獸類豎起全身尖刺。他迅速掛斷電話，手機與實木桌面碰撞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什么時候來的？“顧言扯松領口，喉結在蒼白的皮膚下滾動。

“剛、剛到。“林小夏慌忙舉起文件袋，“編輯部讓我來送獲獎證書......“

“放桌上吧。“顧言轉身去拿咖啡杯，但林小夏還是捕捉到他手腕的顫抖。深褐色的液體在杯中晃出細碎波紋，倒映著天花板上枝形吊燈的殘影。

這種反常的顧言讓她想起上周的雨夜。當時她因為修改參賽作品留在活動室，突然停電的瞬間，顧言打翻墨水瓶的樣子和此刻如出一轍。黑暗里他急促的呼吸聲混著雨點擊打玻璃的節(jié)奏，直到她摸到應急燈的開關。

“社長......“林小夏向前半步，文件袋邊緣在桌角磕出折痕。

“叫我顧言?！八蝗淮驍啵Z氣里帶著前所未有的焦躁。意識到失態(tài)后，他閉眼揉了揉眉心：“抱歉，最近在準備新書出版的事。“

林小夏這才注意到桌上散落的校樣稿，最上方用紅筆潦草地寫著《虛像之繭》。當她試圖看清扉頁題記時，顧言已經將稿件收進抽屜。金屬滑軌的摩擦聲刺痛耳膜，像鋒利的刀片劃開某種秘而不宣的真相。

“你的獲獎作品我看過了?！邦櫻赞D移話題似的抽出她文件袋里的證書，“結尾處理得很巧妙，用候鳥遷徙隱喻成長中的離別。“

得到夸獎的林小夏卻高興不起來。方才驚鴻一瞥的題記在腦海中揮之不去——“所有光明都是謊言的繭房“。這和她熟悉的顧言截然不同，那個會在創(chuàng)作沙龍上強調“文字要有溫度“的學長，此刻仿佛被某種陰郁的霧氣籠罩。

手機震動適時打破僵局。程默發(fā)來消息說在圖書館幫她占好了座位，還附上她最愛喝的芋泥波波奶茶照片。林小夏正要回復，忽然聽見顧言說：“周四的讀書會，要不要試試當主講人？“

“我？“她錯愕抬頭，“可是......“

“你完全有這個能力?！邦櫻岳_抽屜取出牛皮紙信封，“這是下周要討論的《雪國》，里面有我的批注?！爱斔闹讣獠吝^她手背時，林小夏仿佛觸到冬夜里將熄未熄的余燼。

圖書館七樓古籍區(qū)的檀香若有若無。林小夏翻開《雪國》，夾在扉頁的便簽紙飄然落地。蒼勁的鋼筆字寫著：“徒勞之美，恰似我們明知會消逝仍要綻放的青春?！八鋈幌肫痤C獎典禮那晚，顧言倚在欄桿上喝酒的樣子。月光在他眼中碎成粼粼的銀河，而銀河深處藏著無人知曉的黑洞。

“發(fā)什么呆呢？“程默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檸檬草的氣息隨著動作漫開。他總是這樣，像初夏清晨沾著露水的薄荷葉，干凈得讓人不忍觸碰。

“在想《雪國》的意象。“林小夏將便簽夾回書里，“程默，你覺得明知徒勞還要堅持，算是勇敢還是愚蠢？“

程默轉筆的動作停頓，筆尖在稿紙上洇出墨點：“就像你明知熬夜傷身體還是要寫作？“見她不語，他忽然伸手替她捋開垂落的碎發(fā)，“如果是你，我會說是勇敢?！?/p>

林小夏耳尖發(fā)燙，慌忙低頭做筆記。程默的溫柔像春日溪水漫過卵石，而她尚未準備好接納這份澄澈。筆尖在紙上游移，不知不覺描摹出顧言的側臉。等她驚覺時，速寫本已被程默抽走。

“畫得不錯。“程默端詳著畫像，“不過這里......“他用鉛筆在眼尾添了幾道細紋，“社長思考時會有這種紋路?！?/p>

林小夏奪回本子，心臟在胸腔里不安分地沖撞。程默了然的笑意刺得她無所適從，借口去洗手間落荒而逃。盥洗室的鏡面映出她緋紅的臉頰，冷水拍在臉上也澆不滅眼底跳動的火苗。

回到座位時，程默正在接電話。他向來溫潤的眉眼罕見地蒙上陰云，掛斷后匆匆收拾書包：“學生會有急事，奶茶記得趁熱喝?！白叱鰞刹接终鄯担瑢⒈『商欠旁谒龜傞_的書頁間，“別熬太晚?！?/p>

林小夏含住糖果，清冽的甜意在舌尖化開。當她翻開《雪國》第五章，夾在其中的照片讓她呼吸停滯——泛黃的老照片上，少年顧言站在領獎臺，身邊的中年男人與他眉眼相似卻神色陰鷙。照片背面用褪色墨水寫著：2009年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

手機搜索頁面的加載圖標不停旋轉。當看到“顧明遠學術造假事件“的新聞標題時，林小夏終于明白顧言眼中那片陰翳的來處。十年前轟動文壇的丑聞里，那位被撤銷作協(xié)職務的教授，正是顧言的父親。

古籍區(qū)的老式掛鐘敲響九下。林小夏抱著資料走向電梯，卻在安全通道聽見壓抑的爭吵聲。程默的聲音隔著防火門傳來：“您不能這樣！顧言他......“

“這是最快的方法。“陌生的男聲帶著上位者的傲慢，“想想文學社的經費?！?/p>

電梯數(shù)字不斷跳動，林小夏卻像被釘在原地。直到程默推門而出，素來熨帖的襯衫皺得像揉碎的白玉蘭。他看見林小夏時瞳孔驟縮，嘴角卻揚起慣常的弧度：“還沒走？我送你回宿舍?！?/p>

“不用了。“林小夏后退半步，“我想再去活動室拿點東西?！?/p>

程默的笑容出現(xiàn)裂痕。他抬手想拉她，最終只是替她按亮電梯：“注意安全?！?/p>

活動室果然亮著燈。顧言伏案寫作的背影映在磨砂玻璃上，像幅未完成的水墨畫。林小夏貼在門邊，聽見鋼筆尖劃過稿紙的沙沙聲，間或夾雜著壓抑的咳嗽。月光從百葉窗縫隙漏進來，在他腳邊織成蒼白的蛛網。

當她鼓起勇氣敲門時，咳嗽聲戛然而止。顧言開門時帶著未褪的戾氣，卻在看清來人的瞬間化作錯愕。林小夏注意到他迅速將某個藥瓶掃進抽屜，空氣里漂浮著淡淡的苦杏仁味。

“我來取讀書會的資料。“她聲音發(fā)虛。

顧言側身讓開，臺燈的光暈里漂浮著細小的塵埃。林小夏假裝在書架上翻找，余光瞥見廢紙簍里撕碎的稿紙。勉強拼湊的殘片上寫著：“父親把獎杯砸向我時，飛濺的玻璃碎片里映出無數(shù)個扭曲的自己......“

“找到了嗎？“顧言的聲音在背后響起。

林小夏轉身時撞翻書架上的鐵盒，泛黃的信箋如雪片紛飛。她慌忙蹲下收拾，指尖觸到某封未寄出的信：“致看到這些文字的你：當你發(fā)現(xiàn)光明背面的陰翳，是否還有勇氣繼續(xù)書寫？“

手腕突然被攥住。顧言半跪在她面前，鏡片后的眼睛泛著血絲：“別看?！八曇羯硢〉每膳?，掌心卻滾燙如火。

信紙在拉扯間發(fā)出脆響。林小夏看見他鎖骨處的疤痕，像道永遠無法愈合的裂縫。當她下意識伸手觸碰時，顧言猛然將她拉進懷里。薄荷與苦杏仁的氣息交織成網，他的心跳震耳欲聾。

“有時候，我覺得你像面鏡子?！邦櫻缘南掳偷衷谒l(fā)頂，“照出所有我拼命隱藏的......“

話音被突如其來的電話鈴聲切斷。顧言瞥見來電顯示后渾身僵硬，推開她的力道大得驚人。林小夏踉蹌著扶住書架，看著顧言抓起外套沖出門去，消失在濃稠的夜色里。

那晚林小夏在活動室待到天明。晨光染白窗欞時，她終于撕掉重寫三十八遍的開頭，在新文檔敲下第一行字：“我們都在編織屬于自己的繭，用謊言，用傷痛，用所有不敢示人的秘密......“

當讀書會那天到來時，林小夏帶著黑眼圈走上講臺。翻開《雪國》的瞬間，她看見顧言坐在最后一排。晨光為他鍍上淡金輪廓，卻照不進那雙幽深的眼睛。

“駒子明知終將消逝，仍要執(zhí)著地愛著島村。“她的聲音有些發(fā)抖，“這種徒勞，或許正是存在的證明?！爸v到這里，她突然抬頭直視顧言，“就像我們明知真相殘酷，仍要固執(zhí)地尋找光明。“

顧言手中的鋼筆在紙上劃出長長的墨痕。林小夏舉起那封未寄出的信，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中繼續(xù)：“真正的勇敢，是看清生活的全部真相后，依然選擇熱愛它。“

掌聲響起的瞬間，顧言起身離席。他倉皇的背影撞翻座椅，卻有一滴晶瑩落在最后排的桌面上。林小夏握緊胸前的?；眨饘倮饨谴掏凑菩?，卻讓她前所未有地清醒。

那天深夜，林小夏收到顧言的郵件。附件是《虛像之繭》的完整書稿，扉頁題記被改為：“獻給破繭者“。正文開頭用加粗字體寫著：“這個故事，從一面鏡子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