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夏盯著電腦屏幕上的《虛像之繭》文檔，光標(biāo)在“獻給破繭者“的題記后不斷閃爍。凌晨三點的宿舍只有鍵盤幽藍的光，蘇雨晴的磨牙聲與窗外淅瀝的雨聲交織成奇異的安眠曲。
當(dāng)她讀到第三章時，手指突然懸在觸控板上。文字間浮動著熟悉的場景——爬滿爬山虎的紅磚宿舍樓，醫(yī)務(wù)室泛黃的窗簾，甚至她暈倒那天程默襯衫上第三顆紐扣的裂紋。這些細節(jié)像細針挑開記憶的繭房，露出內(nèi)里血淋淋的真相。
手機突然震動，程默的名字在黑暗中亮得刺眼。林小夏躡手躡腳躲進陽臺，雨絲挾著涼意鉆進睡衣領(lǐng)口。
“還沒睡？“程默的聲音裹著電流雜音，“我在你樓下。“
林小夏探身望去，昏黃路燈下果然站著撐黑傘的身影。雨幕將他的白襯衫暈染成宣紙上的墨痕，仿佛隨時會洇散在夜色里。
“文學(xué)社的經(jīng)費批下來了。“程默仰起頭，雨珠順著傘骨滑落，“但是有條件。“
林小夏攥緊手機，聽筒里傳來紙張翻動的簌響。當(dāng)聽到“需要顧言公開道歉“時，她感覺有冰棱順著脊椎生長：“為了十年前的事？“
“校方認(rèn)為他父親的事會影響社團聲譽。“程默的傘面微微傾斜，露出半個蒼白的臉，“下周的作家論壇，如果他能在致辭時......“
“這是要他在傷口上撒鹽！“林小夏的指甲嵌進掌心。她忽然明白那晚安全通道里的爭吵，明白程默皺巴巴的襯衫意味著什么。
程默向前半步，傘沿的水珠串成珠簾：“小夏，這是保全文學(xué)社的唯一辦法。“
“所以你選擇當(dāng)劊子手？“話出口的瞬間，林小夏被自己的尖銳嚇到。她看著程默踉蹌后退，傘柄磕在路燈柱上發(fā)出空洞的回響。
雨聲忽然放大。程默轉(zhuǎn)身離去的背影與顧言重疊，兩個同樣清瘦的身影在雨中碎成千萬片。林小夏靠著潮濕的墻壁緩緩蹲下，文檔里那段文字在腦海中浮現(xiàn)：“他們都說我在燃燒，卻沒人看見火焰里的鏡子，正把施暴者的面孔烙在我的瞳孔。“
第二天清晨，林小夏在活動室門口堵住顧言。他眼下的烏青比往日更深，身上帶著未散的藥味，手里卻捧著熱氣騰騰的豆?jié){。
“為什么不說？“林小夏舉起打印好的《虛像之繭》第三章。
顧言的睫毛顫動如垂死的蝶，豆?jié){杯在他指間變形：“你不需要知道這些。“
“需要！“林小夏抓住他的手腕，滾燙的液體濺在兩人手背，“十年前你父親用你的作品參賽，現(xiàn)在他們又要你為莫須有的罪名道歉，這不公平！“
顧言突然低笑，笑聲里摻著細碎的咳嗽：“這世界什么時候公平過？“他摘下眼鏡擦拭，露出眼角淡紅的疤痕，“十二歲那年，父親把我的作文塞進他學(xué)術(shù)論著時說過，文字本來就是用來交易的貨幣。“
林小夏的指尖撫上那道疤痕，感受到皮下突突的跳動。顧言猛地偏頭，豆?jié){杯墜地，在木地板上綻開乳白的花。
“別碰。“他聲音嘶啞，“會傳染。“
“傳染什么？“林小夏逼近半步，“你究竟在害怕什么？“
回應(yīng)她的是突然響起的手機鈴聲。顧言瞥見來電顯示后瞳孔驟縮，轉(zhuǎn)身時撞翻整排書架。林小夏扶住搖搖欲墜的《追憶似水年華》，聽見走廊盡頭傳來壓抑的怒吼：“我說過別再打來！“
當(dāng)她追到樓梯間時，正看到顧言將手機砸向墻壁。碎裂的屏幕在臺階上彈跳，映出無數(shù)個扭曲的倒影。他撐著防火門劇烈喘息，后頸凸起的骨節(jié)如同即將破繭的蝶蛹。
“是骨髓配型通知。“顧言突然開口，聲音輕得像飄落的灰燼，“他快死了，想讓我去見他最后一面。“
林小夏的呼吸停滯。她終于讀懂顧言所有反常——抽屜里的藥瓶，腕間的疤痕，那些在深夜里焚燒的稿紙。這不是單純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而是一場持續(xù)了十年的自我凌遲。
“跟我來。“她拽住顧言冰涼的手腕。
雨中的墓園像幅未干的水墨畫。林小夏跪在青石板上擦拭墓碑，照片上的女人有著和顧言一樣的眉眼。當(dāng)她將野雛菊放在碑前時，顧言突然劇烈顫抖，仿佛被某種無形的力量扼住咽喉。
“媽媽走的時候，我在鋼琴凳下?lián)斓剿娜沼洝！邦櫻怨蜃诔睗竦牟莸厣希霸瓉硭缰滥切┇@獎作品是剽竊，卻選擇用抑郁癥藥瓶結(jié)束沉默。“
林小夏握住他攥緊的拳頭，感受到指甲嵌入掌心的刺痛。雨滴順著顧言的發(fā)梢墜落，在墓碑上撞出細小的水花，像遲到了二十年的眼淚。
“從那天起，我看到的每個字都帶著血。“顧言撫過墓碑上的刻字，“可是小夏，當(dāng)你讀《虛像之繭》時，那些文字......干凈嗎？“
林小夏的眼淚混著雨水滑落。她終于明白顧言為何總在深夜焚燒稿紙，為何會對她的文字如此珍視。這個活在文字煉獄里的人，卻固執(zhí)地為他人守護著文學(xué)的圣殿。
“它們像初雪。“她將額頭抵在顧言顫抖的肩胛，“落在傷口上會痛，但真的很美。“
顧言突然轉(zhuǎn)身吻住她，咸澀的液體在唇齒間蔓延。這個吻帶著藥味的苦與血的腥，卻比任何情話都滾燙。林小夏在他眼中看到熊熊燃燒的火焰，那些被壓抑了十年的文字正在灰燼里重生。
當(dāng)他們在雨中回到學(xué)校時，正遇上作家論壇的簽到處。程默拿著流程表站在紅色橫幅下，胸前的學(xué)生會徽章閃著冷光。他看見兩人交握的手時，鋼筆尖劃破紙頁。
“這是致辭稿。“程默遞上文件夾，聲音平穩(wěn)得可怕，“校長希望你能提到顧明遠教授的......“
顧言直接走過他身邊，帶起的風(fēng)掀飛了稿紙。林小夏彎腰去撿，卻被程默按住手腕：“值得嗎？“
她抬頭，看見程默鏡片上蜿蜒的雨痕：“什么？“
“飛蛾撲火。“程默松開手，指腹殘留她脈搏的跳動，“他的世界太暗，會吞噬所有光。“
林小夏將濕透的致辭稿塞回他手中：“可是程默，有些火種恰恰誕生在至暗時刻。“
論壇開始前一小時，林小夏在后臺找到正在吞藥的顧言。他穿著不合身的西裝，袖口露出嶙峋的腕骨。當(dāng)聚光燈照亮他蒼白的臉時，林小夏在側(cè)幕條后握緊胸前的吊墜——那是今晨在墓園撿到的鋼琴鍵碎片。
“今天我想讀一段未發(fā)表的作品。“顧言打開手機，跳過校方準(zhǔn)備的講稿，“關(guān)于鏡子，火焰，以及我們?nèi)绾螐膹U墟里打撈星光。“
會場嘩然。副校長起身想阻止，卻被顧言投來的目光釘在原地。林小夏看著這個向來隱忍的人挺直脊背，聲音像淬火的刀鋒劃破虛偽的幕布。
“我的父親教會我，文字可以是武器，是枷鎖，是精心編織的謊言。“顧言的指尖劃過演講臺邊緣，“但在這里——“他忽然轉(zhuǎn)向側(cè)幕，目光與林小夏相遇，“有人讓我相信，文字也可以是創(chuàng)可貼，是螢火蟲，是暴雨里不曾熄滅的燈。“
程默在這時沖進后臺。他手中的經(jīng)費審批表被攥成紙團，聲音卻依然平靜：“現(xiàn)在停手還來得及。“
林小夏搶過對講機切斷電源，但顧言的聲音早已通過直播傳遍校園。她看著程默泛紅的眼眶，突然發(fā)現(xiàn)他領(lǐng)口別著陌生的薔薇胸針——與副校長西裝上那枚一模一樣。
“你早就知道。“林小夏后退撞到道具架，金屬碰撞聲如喪鐘轟鳴，“文學(xué)社的經(jīng)費根本批不下來，所謂的條件不過是......“
“不過是馴服野犬的項圈。“程默摘下眼鏡擦拭，“小夏，這個世界需要規(guī)則。“
禮堂突然爆發(fā)的掌聲吞沒了他的尾音。林小夏轉(zhuǎn)頭，看見顧言在漫天飛舞的稿紙中微笑。他撕碎的不僅是校方的致辭稿，更是囚禁自己十年的牢籠。當(dāng)保安沖上講臺時，顧言對著鏡頭說出最后的話：“謹(jǐn)以此書，獻給所有在鏡中點燃火焰的人。“
林小夏跟著狂奔的人潮沖出禮堂時，天空正落下今冬第一場雪。顧言在噴泉池邊等她，肩頭落滿細碎的星光。他們相視而笑的瞬間，警笛聲刺破雪幕，像命運奏響的變調(diào)樂章。
“怕嗎？“顧言將她的手揣進大衣口袋。
林小夏握緊那塊鋼琴鍵碎片，棱角刺痛掌心：“記得《虛像之繭》的結(jié)局嗎？“
雪越下越大，覆蓋了來時的腳印。在他們身后，程默站在禮堂臺階上，看著交握的雙手消失在雪霧中。他腳邊的審批表被雪水浸透，公章紅得像凝固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