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一歲開始就成了留守兒童,跟爺爺奶奶在農村生活,爸爸媽媽據說去了很遠的外地打工,那時家庭貧困,靠爺爺奶奶做農活賣糧食養活,但也算過得無憂無慮。
從小,我都體弱多病。有一次我發高燒,幾乎昏迷不醒,可把爺爺奶奶急壞了,他們用盡各種土辦法都沒能讓我好起來,萬分焦急時突然想到后山的宋三爺會“端水”,天色已經漆黑,奶奶叫著爺爺打上火把去后山請宋三爺來看看,爺爺聽后頭也不回的出門去,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中看到了宋三爺喝了口酒,噴我一臉,好不容易睜開的眼睛又快把我熏暈,只見他提著一只公雞,掐了冠子,用雞毛粘上雞冠血粘我額頭上,嘴里不停念叨著什么,周圍還撒了雞冠血,濃烈的血腥味兒熏得我頭昏沉沉的,迷迷糊糊又睡了過去,第二天早上醒來我又開始活蹦亂跳的,但是爺爺倒下了,爺爺那一倒下病了小半個月,地里的玉米都沒來得及收。
天雷滾滾的一天晚上爺爺突然驚醒來到我的床前叫我:“幺娃子、幺娃子,起來跟我去收玉米”!
睡得迷迷糊糊的,嘟囔了幾句,想著外面打雷又下雨咋收呢,翻個身又繼續睡,爺爺好似在我床前站了好大一會兒才轉身離開。聽著外面轟隆隆的雷聲,也逐漸沒了睡意,擔心爺爺還病著呢,都惦記著地里的玉米,在良心被譴責的同時意識也逐漸清醒,淅淅索索摸起來套了件衣服,帶上斗笠背著背簍乘著微弱的月光摸去了玉米地里。
天也沒下雨呢,光打打著雷,怪嚇人的。微微的月光照亮了這一大片玉米地,迷迷糊糊的看到爺爺身影下意識就跟了過去,邊跑邊喊:“爺爺等等我,爺爺爺爺??”可前面的“爺爺”一轉頭我楞在原地,這不是后山的宋三爺嗎,我正納悶兒,開口問道:“三爺,您也來收玉米呀,看見我爺爺了嗎?”他齜牙對我桀桀的笑,這時一聲驚雷,暴雨也開始下了,把我嚇得一激靈。
只見前面三爺的旱煙桿在雷光中閃著幽藍的光,我縮在蓑衣里瑟瑟發抖。雨水順著斗笠邊緣淌成水簾,玉米葉在狂風里翻卷出銀白的背面,像無數鬼手在招搖。
“幺娃子,過來。“
三爺的聲音像是從破風箱里擠出來的。他佝僂的背影在閃電中忽明忽暗,蓑衣下露出半截泛黃的中山裝——那分明是入殮時穿的壽衣。
我死死攥住背簍的竹編帶子,指甲縫里嵌著前些天掰玉米留下的黑泥。突然想起幾天前三爺晚上從我家回去后第二天就倒床不起,下午就過世了,他兒子匆匆忙忙回來迅速辦完喪事,隔天就走了。三天前那場暴雨沖垮了老屋后的山坡,也沖出了三爺的棺材。當時我正在縣城上學,放學回家聽奶奶絮絮叨叨的說:“你三爺...棺材里...空的...“
玉米桿在暴雨中發出噼啪的爆裂聲,遠處傳來焦糊味。前天雷火燒著了北坡的玉米地,此刻那些焦黑的秸稈像豎立的棺材釘。三爺突然停在一株倒伏的玉米前,枯瘦的手抓住我的腕子:“就是這茬。“他指甲烏青,冷得像井水。我想起幾天前的夏夜,也是這樣冰涼的觸感。當時我高燒說胡話,奶奶說我的眼睛翻得只剩眼白。宋三爺把公雞血抹在我眉心時,爺爺突然栽倒在門檻上,后腦勺磕出碗大的淤青。
“三爺,雨太大了。“我試圖后退,蓑衣上的棕毛掃過玉米葉,沾滿泥漿。他手腕猛地發力,我踉蹌著撲進泥水里,掌心被碎石劃出血痕。混著雨水的血腥味讓我想起那個驅邪的夜晚。宋三爺的銅鈴在記憶里叮當作響,公雞在瓦盆里撲棱翅膀,血珠濺上褪色的年畫。奶奶說爺爺替我擋了災,那幾天他躺在竹席上不停地出虛汗,身下的稻草都漚成了黑色。“咔嚓“,三爺折斷玉米桿的聲音讓我打了個激靈。他正把焦黑的玉米穗往背簍里塞,動作僵硬得像提線木偶。閃電劈開云層的瞬間,我看到他后頸有團暗紅的印記——那形狀,分明是燒給死人的紙錢灰燼。
背簍突然劇烈晃動,焦糊味里混進了腐爛的腥氣。一只灰白的手從玉米叢中伸出,指節上還粘著暗紅的血痂。我想尖叫,喉嚨卻像被泥漿糊住了。這時爺爺如天神降臨般出現在我身后,他猛地轉身,懷里的旱煙桿狠狠砸在那只手上,爆出青紫色的火花。
“二十三年了...“爺爺的嘆息混在雨聲里,“當年就該把你封死在老井里。“三爺中山裝的第三顆紐扣不知何時崩開了,露出胸口碗口大的黑洞。我這才驚覺,雨水打在他身上竟然沒有半點水漬。背簍里的焦玉米突然蠕動起來,黑黢黢的穗子裂開無數張尖牙小嘴。爺爺拽著我往雷火最盛處跑,蓑衣被玉米葉撕成碎片。那些焦黑的秸稈在雨中直立如槍,我們仿佛在無數豎立的棺材間逃竄。
當公雞的慘叫聲劃破雨幕時,我終于摸到了別在后腰的鐮刀。爺爺塞給我的黃符在掌心發燙,我想起他說過的話:“血光起時,要當機立斷。“手腕翻轉的剎那,溫熱的血噴了我滿臉,只是這次,我割破的是自己的虎口。
鐮刀割破虎口的瞬間,我聽見爺爺在雷聲里喊:“幺娃子!往玉米根上抹!“掌心火辣辣的疼,血珠滴在焦黑的玉米茬上竟冒出青煙。那些張著尖牙的玉米穗突然發出嬰兒似的啼哭,宋三爺的中山裝像鼓滿風的帆,壽衣下擺露出半截泡脹的腳踝——那分明是泡在井里半個月的浮尸才有的慘白。
“老東西!“爺爺突然從玉米叢里鉆出來,手里攥著把沾滿雞血的桃木釘,“二十三年前你煉小鬼遭了天譴,如今還要害我孫女!“三爺的脖子突然扭轉180度,嘴角裂到耳根:“張老四,當年要不是你偷換我的生辰柱...“他話音未落,爺爺猛地甩出三枚銅錢,正嵌進他胸口的黑洞。我趁機把血手按在倒伏的玉米桿上,地底突然傳來類似指甲刮棺材板的聲音。
暴雨中,整片玉米地開始蠕動。我看見腐爛的玉米須纏住三爺的腳踝,那些焦黑的秸稈里滲出暗紅的液體。爺爺拽著我往雷火最盛處狂奔,背后傳來瓷器碎裂般的慘叫——宋三爺的中山裝正在褪色,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符咒紋身。
“跑!別回頭!“爺爺突然把我推進燃燒的玉米垛。火焰舔舐皮膚的瞬間,我懷里突然掉出個油紙包——是今早奶奶塞給我的艾草糍粑。焦糊味里突然炸開一縷藥香,那些追來的黑玉米穗竟像被燙到似的蜷縮后退。
爺爺在火圈外揮舞著旱煙桿,煙鍋里的火星子濺在泥地上,燒出北斗七星的形狀。三爺的身影在火光中扭曲變形,他胸口黑洞里突然鉆出半截焦黑的嬰兒手臂,五指死死摳住我的腳脖子。
“幺娃子!“爺爺突然扯開衣襟,心口赫然紋著與宋三爺一模一樣的符咒,“咬破舌尖!往他天靈蓋啐!“我狠心咬破舌頭,滿嘴血腥味混著艾草香。三爺的壽衣突然無風自燃,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蛆蟲窟窿。就在我吐出血唾沫的剎那,一道炸雷劈中老井旁的歪脖子樹,井口突然噴出三丈高的水柱。
水霧中浮現出兩個扭打的身影——年輕時的爺爺正把符紙拍進棺材,而棺材里掙扎的赫然是面色青紫的宋三爺。原來二十三年前那場法事,是爺爺親手封了走火入魔的同行...
暴雨漸歇,東方既白。玉米地焦土中,半截桃木釘正釘著件褪色的中山裝。爺爺靠在井臺邊抽旱煙,煙鍋里飄出的青煙凝成個鞠躬的小人,隨風散在晨光里。只是從此以后,我總能在月夜聽見井底傳來指甲抓撓聲,而爺爺再也不許我獨自去后山的玉米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