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的旱煙桿在青石門檻上敲出第三聲脆響時，檐角那只灰麻雀突然炸了毛。我蹲在磨盤邊數螞蟻，后頸突然掠過一陣陰風，汗毛豎起的瞬間，我看見村西頭焦黑的玉米秸在烈日下詭異地搖晃。
“幺娃子，莫要亂跑。“
爺爺的喝聲驚得我打了個哆嗦。回頭時正撞進他蒙著灰翳的眼瞳里，那雙渾濁的眼睛此刻泛著詭異的青白色，就像祠堂供桌上擱了半個月的豬頭肉。他枯枝般的手攥住我的腕子，力道大得能掐斷蘆葦桿。
“日頭落山前，把祠堂門檻的艾草換了。“
他往我懷里塞了把新扎的艾草掃帚，葉尖還凝著晨露，“要是看見供桌下的陶甕滲水......“話沒說完，村西頭突然傳來老黃牛發狂的嘶吼。爺爺道袍下擺的紙錢灰被風卷起來，打著旋兒撲在我臉上。等揉凈眼睛再看，爺爺已經拄著旱煙桿往牛棚方向去了，佝僂的背影被霧氣吞得只剩半截。我攥著艾草往祠堂跑。石階上的青苔滑得像抹了豬油，轉過老槐樹時，褲腳突然被什么東西勾住了。低頭看見根暗紅的玉米須，那東西竟像活物似的纏著我的腳踝往西邊拽。玉米地里騰起黑霧，轉過老槐樹時，二十三株焦黑的玉米秸突然齊刷刷轉向這邊，裂開的苞葉簌簌作響，粉白的肉色在焦皮下若隱若現。
風里飄來熟透玉米的甜香，卻混著股腐爛的腥氣。焦炭似的桿子直愣愣戳在地頭，苞葉裂開的縫隙里滲出暗紅的汁液。風掠過時，整片玉米地都在簌簌作響，像是誰把曬干的蛇皮袋抖開了鋪在天上。焦黑的玉米秸在霧中扭成麻花。我鬼使神差地撥開第七株玉米秸，暗紅的須根突然暴起，纏住手腕就往土里拖。艾草掃帚摔在焦土上，碎葉間滾出顆青黑的玉米粒。那玉米粒突然裂開道縫。
拳頭大小的嬰胎蜷縮在苞葉里，臍帶連著玉米芯。它漆黑的眼珠轉了半圈，玉米須似的黑絲從牙縫里鉆出來，順著我的指尖往皮肉里鉆。腕上的五色繩突然收緊，勒得血珠沁出來，滴在嬰胎額頭發出烙鐵淬火的滋響。我踉蹌后退時踩到個硬物，低頭看見半截頭蓋骨——
那上面有道新鮮的裂痕，正與我眉心的胎記形狀吻合...
爺爺從道袍里摸出個褪色的紅布包，里面躺著半截生銹的棺材釘。
“那便讓這些替你擋災的嬰靈，親自送你入輪回！“
宋三爺的右眼突然爆開，玉米須從空洞的眼窩噴涌而出。但那些發絲觸到我的瞬間，腕上爺爺給系的五色繩突然迸出金光。玉米地里騰起青煙，二十三具嬰尸齊聲尖嘯，焦黑的玉米秸在火光中化作灰燼。五色繩突然繃斷的剎那，我聽見女人凄厲的哭喊。斷開的繩結里滾出顆玉珠，落地竟化作血水滲入泥土。那些焦黑的玉米秸突然瘋狂搖擺，每片葉子背面都浮現出人臉——二十三個女人蒼白的面容在葉片上扭曲，她們的臍帶全都連接著我腳踝。
“玉娥...是玉娥們的怨氣...“
爺爺的道袍已被血浸透，他顫抖著摸出把青銅鑰匙扔給我。
祠堂門楣上懸著的銅鏡映出我發青的臉。朱漆剝落的門檻下，去年端午插的艾草已經發黑，根莖處結著暗紅的血痂。我伸手去拔時，指甲縫里突然鉆進幾縷黑絲，像是燒焦的頭發。
“生辰八字帶陰煞，正午陽氣都壓不住。“
沙啞的男聲貼著耳根炸響。穿中山裝的男人不知何時站在香案前，第三顆銅紐扣泛著幽綠的光。
“老鬼，你還要拿孫女的命填這風水局？“
爺爺舉著火把從霧氣里走來，道袍下擺沾著紙錢灰。火光躍動的剎那，我看見風水先生左臉皮膚簌簌脫落，潰爛的筋肉里爬出玉米象鼻蟲——那分明是前段時間暴斃的宋三爺！
焦糊味突然濃烈起來。我攥著艾草扎成的掃帚往玉米地深處鉆，第三株玉米秸下的暗紅須根突然蠕動。裂開的玉米粒里蜷縮著拳頭大的嬰胎，臍帶處瘋長的黑絲纏上我的腳踝。那東西睜開眼的瞬間，我腕上的五色繩突然收緊，勒出血珠墜入焦土。
“當年玉娥難產，你為煉雙生咒抽干她的血氣。“
爺爺的火把捅向風水先生心口，火星濺在中山裝上發出皮肉焦糊的滋響。道袍袖中飛出的紙人突然自燃，灰燼落地竟化作二十三具嬰尸。
“現在連幺娃子的命格都要奪？“
玉米地騰起黑霧，宋三爺的脊椎突然裂開，白花花的蛆蟲裹著玉米須纏上爺爺的脖頸。我發瘋似的跑向祠堂地窖，祠堂梁柱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呀聲時，供桌下的陶甕已經爬滿裂紋。暗紅色的液體順著朱砂封口滲出，在地面蜿蜒出詭異的符咒。我踉蹌著撲向地底入口，青銅鑰匙插入鎖孔的瞬間，后頸突然貼上冰涼的手掌。
“你爺爺在我棺木上釘桃木釘時，可沒說過宋家血脈都要填進這活人樁。“
宋三爺潰爛的右臉貼著我的耳廓，玉米須從牙縫里鉆出來。
“知道為什么是二十三株玉米秸嗎？“
地窖門轟然洞開，陰風卷著腐臭撲面而來。供桌下的陶甕突然炸裂，暗紅的血水里浮著半枚玉簪，正是去年清明在祖墳旁撿到的那支。二十三盞長明燈在石壁上搖曳，映出正中那口青銅棺。棺蓋上的囍字早已褪色，卻用新鮮的血描過邊，那血色正與我腕上傷口的顏色一致。
“玉娥懷的雙生子本該在七月十五出生，你爺爺卻提前三天剖開她的肚子。“
宋三爺的指甲劃過棺蓋，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響。
“知道臍帶纏頸的嬰靈最適合做什么嗎？“
“每具活人樁都要用陰年陰月生的女子血氣澆灌。“
宋三爺的中山裝突然裂開，潰爛的胸膛上布滿符咒，正是《趕尸輯要》里記載的借陽符。
你眉心的蛇盤印，就是最好的陣眼。“
宋三爺話還未盡突然消失在地窖，我發瘋似的往玉米地里跑去
只見三爺咧嘴笑時，玉米須從牙床里噴涌而出。
“你以為燒了玉娥的尸身就能斷我生路？當年她懷的可是雙生子！“
爺爺的道袍突然無風自動。紙錢灰落在焦土上燃起幽藍的火焰，我的五色繩驟然繃緊，血珠滴進火堆發出爆豆似的炸響。二十三具嬰尸齊刷刷轉頭，漆黑的眼瞳里映出我眉心的朱砂痣。
那是道蛇形的胎記。
“快咬舌尖！“
爺爺的桃木釘扎進自己掌心，血淋淋地在空中畫符。
“他要用你的蛇盤印做引！“
玉米地騰起的黑霧中，宋三爺的右臂突然炸開。成千上萬的玉米象鼻蟲裹著蛆蟲噴涌而出，蟲群撲到臉上時，我踩到了個硬物。是半塊頭蓋骨。骨頭上新鮮的裂痕，正與我眉心的胎記嚴絲合縫。
爺爺倒在紙灰堆里，胸口插著本該釘在宋三爺棺木上的桃木釘。他渙散的瞳孔映出我眉心的朱砂痣，那里原本盤踞著蛇形胎記。
“雙生咒...解了...“
沾血的伸向懷里，里面躺著半塊龍鳳玉佩。
在昏死過去前還在呢喃著：“要記得...燒掉...“
整片玉米地突然劇烈震顫，焦土裂開處伸出無數青黑的手。那些手腕上都系著褪色的紅繩，繩結樣式與爺爺煙袋上的一模一樣。最深處那具女尸懷抱著雙生子，腐爛的喜服上別著另半塊龍鳳玉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