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我就去后山采車前草，突然山澗的水聲突然變得粘稠。

我蹲在青石板上，手指懸在車前草的鋸齒葉片上方。七月的陽光穿透層層疊疊的楓楊樹，后頸燙出一塊發亮的汗漬。往常這個時候，澗水該映出我淺粉色襯衫被風鼓起的褶皺，可今天水面像蒙了層油膜，倒影的動作總比真人慢半拍。

“咔“。碾碎葉莖的脆響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我把草藥拋向空中，水面突然泛起細密的漣漪。倒影里的“自己“保持著下蹲姿勢，脖頸卻以詭異的角度后仰，青白的面孔在波紋中扭曲成咧嘴笑的模樣——

那件本該是淺粉色襯衫的倒影，分明是件漿洗得發硬的中山裝。第三顆紐扣泛著幽藍。幾天前那場暴雨夜的記憶突然刺入腦海：宋三爺的壽衣在棺材里泛著同樣詭異的藍光，送葬隊伍經過山澗時，八仙桌突然傾覆，裝著糯米的陶罐碎了一地。

當時爺爺死死捂住我的眼睛，可指縫間滲出的腐臭味至今縈繞在鼻腔。水中的倒影突然伸出手。本該墜落的草藥在半空凝滯，被慘白的手指攥住時發出濕漉漉的聲響。當我踉蹌著后退，后腰撞上堅硬的物件——是爺爺那柄銅包角的采藥鋤，此刻正詭異地發燙。

夕陽將老宅的雕花窗欞染成血色時，我攥著煙葉包的手還在發抖。

穿過天井時，聞到濃烈的朱砂味混著艾草燃燒的焦香。正屋的門虛掩著，爺爺佝僂的背影被燭光投在宣紙窗上，晃動的影子正用狼毫筆在銅鈴表面勾勒符咒。

“子午倒錯，陰陽易位......“

沙啞的念叨聲被突如其來的穿堂風掐斷。只見爺爺面前的黃銅八卦鏡里，自己倒映的右眼竟泛著青灰色。硯臺壓著的黃紙上，用朱砂繪制的八卦圖呈現鏡像結構，乾位與坤位的符文完全顛倒。

“山澗里的倒影......“

我剛開口，爺爺手中的煙桿突然迸出火星。燃燒的煙絲落在黃符紙上，瞬間燙穿三層宣紙。布滿老年斑的手掌重重拍在八卦鏡上，銅鏡邊緣滲出的黑血沿著桌角滴落，在青磚地面凝成蝌蚪狀的符文。櫥柜里傳來陶罐爆裂的脆響。我轉身時正看見黑陶碎片簌簌墜落，浸泡的糯米像活物般蠕動，金箔包裹的尸蟲從米粒間探出頭來。那些蟲子的外殼在暮色中折射出粼粼波光，竟與山澗水面詭異的反光如出一轍。

“是倒影咒。“

爺爺的聲音像生銹的刀片刮過青石板。

“那老鬼把命格刻在陰陽交界處的水鏡里，等你影子被替換干凈......“

話未說完，最后一只陶罐突然炸開。漫天飛舞的糯米在空中凝結成宋三爺的臉，尸蟲組成的嘴唇一張一合：“老狗，當年你用玉娥的壽衣做陣眼，可想到今天？“銅鈴表面的朱砂符咒突然沸騰。爺爺抄起八卦鏡扣在尸蟲堆上，鏡面倒映出的不再是老宅景象，而是月光下的山澗。我看見另一個自己正站在水邊，中山裝的第三顆紐扣已經變成深藍色，而真正的月光此刻明明還被暮色擋在山后。

尸蟲的尖嘯聲中，爺爺咬破食指在銅鈴內側畫出血符：“幺娃，站到八卦離位！“當銅鈴搖響的瞬間，我感覺天靈蓋被冰錐刺入。劇痛中他看見自己的影子正從地面剝離，而櫥柜爆裂的陶罐碎片上，無數個倒立的宋三爺正在獰笑。銅鈴的震顫頻率與陳青禾的心跳逐漸重疊。

爺爺布滿裂痕的桃木劍插在八卦圖中心，劍穗上串著的五帝錢正在瘋狂旋轉。尸蟲組成的宋三爺面孔突然崩解，金箔碎片在空中組成一面水鏡，映出山澗倒影里的我——此刻那個鏡像人正將車前草塞進中山裝口袋，第三顆紐扣已經完全變成墨藍色。

“他要把你的陽世痕轉移到倒影里！“

爺爺的煙桿敲在八卦鏡邊緣，鏡中月光突然暴漲。我感覺左臂傳來撕裂般的疼痛，低頭看見小臂浮現出細密的水波紋，那是七歲那年采藥跌落山澗留下的傷疤，此刻正在皮膚表面詭異地流動。櫥柜深處傳來瓷器碰撞的脆響，更多裹著金箔的尸蟲從墻縫涌出。它們在青磚地面爬行時留下發光的黏液，逐漸形成與八卦圖完全對稱的逆陣。爺爺突然暴喝一聲，將銅鈴倒扣在桃木劍柄上，鈴鐺內壁的血符竟開始逆向流動。

我的視線突然分裂成雙重畫面：現實中的老宅正在被尸蟲覆蓋，而倒影世界里的山澗正在侵蝕真實空間。看到鏡像的自己彎腰撿起采藥鋤，刃口上的銅銹在月光下泛著血光。

當那柄虛幻的藥鋤揮向現實中的爺爺時，我本能地撲向八卦離位。陰陽交界處爆出刺目的白光。墜入冰冷的水流，發現置身于倒置的山澗。楓楊樹的根系在頭頂張牙舞爪，真正的自己正倒掛在“水面“之上。中山裝鏡像人從樹后轉出，紐扣的幽藍照亮了藏在領口的命格符——那是用尸蟲金箔刻著的宋氏族徽。

“你以為老東西能救你？“

鏡像人的聲線帶著水底回響的混響。

“二十年前他用玉娥的魂魄鎮住山澗陰氣，如今該輪到你成為陣眼了。“

沾著淤泥的手掌拍向我天靈蓋時，懷中的銅鈴殘片突然發燙，爺爺用血繪制的符咒在倒影世界亮起微光。當鏡像人抓住手腕的剎那，我故意用采藥鋤劃破掌心，讓鮮血在倒影世界和現實世界同時流淌。對稱即牢籠。

鏡像人踩著水面逼近，中山裝下擺漾開的波紋里浮出密密麻麻的契約文字。他抬手時，我后頸突然浮現出與爺爺符咒相同的刺痛感——那是昨夜他替我敷草藥時，指尖不經意劃過皮膚留下的朱砂印。

掌心傷口涌出的血珠懸浮在空中，像一串被凍結的紅珊瑚。當采藥鋤劃破皮膚的剎那，現實世界的血滴正沿著八卦離位的溝壑滲入地磚。陰陽兩處的血液在銅鈴共振中開始旋轉，逐漸勾勒出雙魚銜尾的圖騰。

“玉娥的名字你也配提？“

我故意踉蹌后退，任由鏡像人扣住手腕。接觸的瞬間，他領口的宋氏族徽突然裂開縫隙，露出里面蜷縮的金箔尸蟲。二十年前的雨夜碎片記憶如利刃刺入腦海：爺爺蹲在暴雨沖刷的山道上，懷里抱著具女尸蒼白的手腕，那截手腕上戴著的銀鐲刻著“玉娥“。

鏡像人的指甲陷入我腕部血管，倒影世界的楓楊樹突然燃起青火。在火焰舔舐樹根的噼啪聲里，我終于看清每根枝條末端都掛著小巧的銅秤。

“你以為血契閉環就能反殺？“

鏡像人笑聲震落樹冠的黏液，那些墜落的液體在半空凝成宋三爺的臉。

“看看你腳下吧！“

倒置的水面泛起漣漪，我望見現實中的爺爺正被尸蟲包裹。他蒼老的手仍死死壓著八卦鏡，鏡面卻映出匪夷所思的畫面：1943年的玉娥穿著陰親嫁衣，將銀鐲套在宋三爺的手腕上。而在她身后，年輕的爺爺攥著桃木釘，瞳孔里翻涌著滔天的悔恨。

“玉娥才是最初的陣眼！“

鏡像人指尖迸出尸蟲，那些裹著金箔的蟲子順著我的血管往心臟鉆。

“老頭為鎮山魈災，騙她穿上我的壽衣投了澗......“

銅鈴殘片突然炸開。飛濺的碎片割破我眉心，流淌的鮮血在倒影世界化作燃燒的符咒。劇痛中我頓悟爺爺今早的異常——他在磨藥時哼的荒腔走板的小調，原是玉娥最愛的《月牙五更》。

“所以你的命格才會與我共鳴。“

我猛地攥住正在鉆入胸腔的尸蟲，金箔在掌心融化成滾燙的銅汁。

“因為宋三爺的壽衣里，縫著玉娥的八字！“

鏡像人的獰笑戛然而止。陰陽雙魚圖騰突然倒轉，現實世界的血滴與倒影的血珠同時蒸發。在彌漫的血霧里，我窺見山澗最深處的真相：五具青銅棺呈梅花狀沉在水底，每具棺材都倒映著不同年代的天空。而屬于宋三爺的那具棺槨上，第三顆紐扣正嵌著玉娥的銀鐲。

“你奪舍的不是我。“

我拽著鏡像人縱身躍向水面交界處。

“是要借著我的眼睛，找回被爺爺封印在棺材里的本體！“

時空在穿透陰陽界膜的瞬間錯亂，我們墜入青銅棺陣的中央，此處水流靜止如琉璃，漂浮的尸蟲金箔組成巨大的逆向八卦。鏡像人中山裝上的紐扣接連爆開，每一顆都化作囚禁著亡魂的銅秤。

“太遲了。“他撕開人皮，露出體內糾纏的尸蟲群，“當年玉娥被推進山澗時，腹中還有......“

爺爺的怒吼從現實世界穿透水鏡。桃木劍的虛影劈開青銅棺蓋，腐爛的尸骸手中攥著半枚龍鳳玉佩——那玉佩的紋路竟與銅鈴殘片完全契合。在尸蟲本體的尖嘯聲中，我抓起玉佩按向自己流血的掌心。

“乾坤倒轉！“

現實中的爺爺咳出鮮血，八卦鏡應聲碎裂。玉佩與銅鈴殘片在我胸前融合成太極圖形，陰陽雙魚游動的軌跡恰好切斷所有銅秤的鎖鏈。鏡像世界開始崩塌。宋三爺的本命尸蟲從青銅棺底竄出，卻被玉佩吸住無法逃脫。

最后看見玉娥的虛影從銀鐲里浮現，她蒼白的手指點在尸蟲額間，1937年的月光突然照亮了整個水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