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場東南角的梧桐樹在風里攤開手掌,五根枝椏間漏下的光斑,正巧落在楊舒數麻雀的睫毛上。這棵建校時栽下的老樹皮糙肉厚,皸裂的紋路里嵌著五屆畢業生的刻痕,此刻簌簌抖落的陳年絮屑,倒像是給她的淡藍裙擺繡了圈流蘇。她數到第三遍七只麻雀時,腕表秒針正劃過羅馬數字Ⅷ,表盤映出天際線處半片魚鱗云——這云她認得,三年前趙小寶出事那天,天上也游著這樣的銀鱗。
“楊老師!三號賽道的氣球又爆了!“穿紅馬甲的小志愿者像團滾動的火焰,馬尾辮梢沾著片彩虹糖紙。楊舒把指甲掐進記事本軟殼,月牙形的凹痕里滲出點青白。這是今天爆掉的第十七個氣球,比她預想的少三個。急救箱里的紗布裹著樟腦味,這味道讓她的太陽穴突突直跳,像有人往腦仁里撒了把跳跳糖。
西南角的悶響來得猝不及防,像誰把熟透的南瓜摔在曬場上。穿條紋衫的男孩蜷成團蝦米,膝蓋蹭在煤渣跑道上的動靜,讓楊舒想起老家灶膛里迸裂的柴火。她跑動時金屬校徽叮當撞著紐扣,這聲響與三年前監護儀的警報聲奇妙重疊。血珠從擦傷處沁出來,在陽光下亮得像串瑪瑙項鏈,孩子張著嘴卻發不出聲,喉結在細頸上來回滾動,倒像吞了顆滾燙的元宵。
“別怕,老師在呢。“這話從舌尖滑出的瞬間,消毒水味突然漫過記憶的堤壩。三年前的趙小寶也是這樣蜷在滑梯角落,只不過他膝蓋上沾的是紫色顏料而非煤渣。楊舒摸出碘伏棉簽時,余光瞥見梧桐樹影里鉆出個白襯衫男人,跑姿像匹瘸腿的老馬,皮鞋后跟沾著的枯藤正啪嗒啪嗒拍打地面。
“童童!“男人的呼喊像是從砂紙里擠出來的,帶著鐵銹味的顫音。他蹲下時楊舒嗅到松木混著油墨的氣息,這味道讓她想起父親書房里那方歙硯——總在梅雨季滲出苦香。男人攥著的卡通創可貼皺得像腌菜,哆哆嗦嗦撕了三回才揭開襯紙。消毒棉球按上傷口的剎那,男孩終于哭出聲,淚珠子砸在煤渣地上,濺起細小的塵煙。
“童童看,楊老師衣服上落了只花蝴蝶。“男人的聲線突然軟成棉絮。楊舒低頭,菜粉蝶正用虹吸式口器舔舐她裙擺的鹽漬,翅膀上的鱗粉在陽光里撒著金粉。這男人有雙會變天的眼睛,先前還翻滾著積雨云的瞳仁,此刻倒映著四月里最溫吞的晨光。他替兒子吹傷口的模樣,讓楊舒想起臘月廿三祭灶時,母親掀開蒸籠呵出的那團白汽。
后來楊舒總在活動間隙捕捉到那抹松木香。蘇然替人系兩人三足的鞋帶時,指節被曬成半透明的琥珀色;拔河賽膠著時刻,他把自己當人肉樁子抵在隊尾,后腰的襯衫磨出團毛邊;最絕的是繪畫環節,這人握蠟筆的架勢活像主刀大夫捏手術刀,偏生畫出的云朵都鑲著糖霜似的金邊。
“爸爸,太陽要長牙齒!“童童突然嚷起來,蠟筆頭在紙上戳出個黑洞。蘇然愣怔半秒,當真在金黃圓球四周添上參差鋸齒。楊舒的笑聲驚飛了偷食的麻雀,男人耳尖泛起的紅暈從襯衫領口漫到脖頸。“這是會笑的太陽,“他指著鋸齒辯解,“您看多整齊,像不像八顆牙標準微笑?“楊舒注意到他右手虎口有圈陳年墨漬,形狀恰似月全食。
黃昏的太陽雨來得蹊蹺,像老天爺打翻了晾曬的黃豆。家長們作鳥獸散時,楊舒在彩虹傘下發現個牛皮紙袋,三塊棗泥酥排成笑臉,酥皮裂紋里滲出暗紅餡料。她抬頭望天,雨絲里的夕陽正齜著八顆金牙,這讓她想起蘇然畫紙上那些張牙舞爪的光斑。收拾醫療箱時,某塊紗布角隱約露出半截“仁和醫院“的藍戳——是三年前用剩下的那卷。
梧桐老樹又開始抖落陳年舊事,這次飛絮沾在蘇然肩頭,像撒了把會呼吸的雪。男人彎腰拾撿彩帶的姿勢很特別,先屈右膝再撐左掌,仿佛在行某種古老的揖禮。楊舒突然發現他后腦有撮不服帖的卷發,隨著動作一翹一翹,像支寫禿的狼毫筆。
翌日課間操時分,楊舒在醫務室窗臺發現個玻璃罐,里頭泡著的正是她那件淡藍連衣裙。袖口處的鹽漬被蘇然用紫藥水描成中國地圖,臺灣島的位置恰到好處地綴著只菜粉蝶標本。便簽紙上的字跡筋骨嶙峋:“楊老師,鹽分結晶顯微鏡成像,童童說像會發光的雪山。“
運動會閉幕式那日,蘇然的白襯衫換成靛青工裝,胸前口袋別著支英雄616鋼筆。他蹲在主席臺側寫通訊稿時,楊舒看見那圈虎口墨漬被陽光曬得發亮,忽然想起老家屋后的野柿子——經霜之后會結層薄薄的白堿。男人記錄孩子們領獎的側臉異常莊重,仿佛在謄抄某部傳世典籍。
當最后一朵槐花墜地時,楊舒收到本手工裝訂的臺歷。每個節氣頁都畫著長牙的太陽,春分那頁的鋸齒間粘著片真正的槐花瓣。驚蟄頁腳有行小楷:“楊老師,您數麻雀時的側影,讓我想起莫高窟的飛天。“她翻開大寒那頁,發現夾著張仁和醫院的體檢單,家屬簽名欄的“蘇然“二字力透紙背,最后一捺拖出條釋然的弧線。
梧桐樹上的麻雀增至九只,楊舒數到第二遍時,秒針正劃過羅馬數字Ⅻ。蘇然在操場那頭沖她揮手,白大褂下擺沾著碘酒與墨汁,像幅未完成的水墨寫意。童童舉著新畫的太陽奔跑而來,這次的金色鋸齒間,分明長出了柔嫩的柳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