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炎在LS的第四天,是被一種低沉而有節奏的聲響喚醒的。那聲音像是古老的祈禱,又像是大地深處的呼吸。他翻身下床,拉開厚重的藏式窗簾。
陽光傾瀉而入,驅散了房間里的陰冷。窗外,八廓街沐浴在金色的晨曦中,空氣中彌漫著酥油茶和藏香的味道。他深吸一口氣,高原反應帶來的頭痛似乎減輕了一些。
他走到窗邊,古舊的木窗框發出輕微的吱呀聲。推開窗,清冽的空氣裹挾著淡淡的桑煙味撲面而來,像一只無形的手,拂去了殘存的睡意。樓下,八廓街如同一條蘇醒的巨龍,蜿蜒在古老的建筑之間。陽光給一切鍍上了金邊,連空氣中細小的塵埃都清晰可見,閃爍著迷離的光點。
人群熙熙攘攘,如同一條色彩斑斕的河流,緩緩流淌。大部分是身著藏袍的當地人,歲月的痕跡刻在他們古銅色的臉上,深邃而安詳。他們手持轉經筒,黃銅的筒身在陽光下反射著耀眼的光芒,低沉的誦經聲匯成一股嗡嗡的聲浪,在空氣中震蕩,仿佛古老而神秘的召喚。楚炎靜靜地看著,心頭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緒,像是敬畏,又像是某種難以言喻的感動。他覺得自己仿佛被這股洪流裹挾,身不由己地想要融入其中。
突然,一陣更低沉、更緩慢的聲響吸引了他的注意。那是石板路面被身體反復摩擦發出的聲音,沉悶,卻帶著一種震撼人心的力量。楚炎的目光順著聲音尋去,看到了一群磕長頭的人。
他們身著厚重的棉衣,飽經風霜的臉上滿是塵土,卻掩蓋不住眼神中的堅定與虔誠。他們匍匐在地上,雙手合十高舉過頭頂,然后緩緩向前伸直,額頭、胸膛,最終整個身體都緊緊貼在冰冷的石板路上。每一次觸碰,都像是與大地進行一次深情的對話,一次靈魂的洗禮。
起身,雙手再次合十,重復……周而復始,不知疲倦。汗水浸透了衣衫,混著塵土,在他們的身下留下一道道濕漉漉的印記。
楚炎看得入了迷,他仿佛能感受到他們每一次俯身時的沉重,每一次起身時的艱難。這不僅僅是一種儀式,更是一種信仰,一種對生命、對神明的敬畏。
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些什么,但最終還是什么也沒說。或許,任何語言在這份純粹的虔誠面前,都顯得蒼白無力。他只是靜靜地看著,感受著,任由那股莫名的情緒在心底蔓延,像高原的風,吹過空曠的心田,留下無盡的回響……他想,這或許就是信仰的力量吧?那自己呢?自己的信仰又在哪里?
在涌動的人潮中,楚炎的目光被一道絳紅色的身影牽引。
那是一個年輕的藏族女子,她也在這磕長頭的隊伍里。陽光灑在她身上,勾勒出她挺拔的身姿,絳紅色的藏袍像是燃燒的火焰,在灰色的石板路上跳躍。
她烏黑的頭發編成許多細密的小辮,隨著動作輕輕擺動,發梢綴著的銀色小鈴鐺,卻沒有發出一點聲音,似乎也怕驚擾了這神圣的時刻。
她臉上的高原紅,像兩朵盛開的格桑花,稚嫩而美麗。和其他人一樣,她俯身,雙手合十,向前伸展,額頭輕觸地面,然后起身,再次重復。她的動作流暢而輕盈,像一只在風中搖曳的雛菊,虔誠中帶著一份少年特有的靈動,仿佛不是在朝圣,而是在跳一支古老而神秘的舞蹈。
她的眼神格外引人注目,清澈如冰雪融水,明亮如高原星辰,專注而堅定,仿佛能穿透這喧囂的塵世,直達神明的居所。那目光中沒有絲毫的迷茫和猶豫,只有對信仰的純粹和執著。
楚炎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觸動了一下。
下樓吃早餐時,客棧老板娘卓瑪,一個溫婉的藏族女子,用不太標準的普通話問候他:“楚炎,今天感覺怎么樣?有沒有好一點?”
楚炎點點頭,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好多了,謝謝你,卓瑪。”
卓瑪給他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酥油茶和一些糌粑:“慢慢吃,不要著急。”
楚炎默默地吃著早餐,目光卻時不時地飄向窗外。他想再次看到那個磕長頭的女子,但她已經消失在人群中。
“你在看什么?”卓瑪那張被高原陽光親吻過的臉上露出了溫婉的笑容,她用帶著濃濃藏腔的普通話問道:“楚炎,今天…感覺好些了嗎?”聲音輕柔,像山間流淌的清泉。
楚炎點了點頭,嘴角微微上揚,算是回應。
卓瑪將一碗熱氣騰騰的酥油茶推到他面前,又放下一小碟捏成團的糌粑,棕黃色的糌粑上還冒著熱氣,帶著淡淡的青稞香。
“慢慢吃,”她輕聲說,話語間帶著藏族人特有的質樸和關切。
酥油茶的暖意順著喉嚨滑下,驅散了身體的寒冷,卻無法驅散楚炎內心的困惑。他默默地吃著糌粑,思緒卻飄回了八廓街上那一張張虔誠的面孔,那一個個堅定的身影……他們,究竟在追尋什么?而自己,又該走向何方?
吃完早餐,楚炎決定出去走走。他漫無目的地走在八廓街上,感受著LS的喧囂和熱鬧。
他看到手持轉經筒的老人,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的瑪尼石堆,以及掛滿五彩經幡的屋頂。
他走進一家唐卡店,看著那些色彩鮮艷,線條流暢的唐卡,
突然,他再次看到了那個磕長頭的女子。
看見她額頭會輕輕地觸碰地面,似乎發出輕微的“咚”的一聲。
她的雙手合十,舉過頭頂,然后緩緩放下,在胸前劃過一道優美的弧線。她的每一個動作,都充滿了儀式感,仿佛在與神靈對話。
楚炎的目光,不自覺地追隨著那個女孩的身影。他看著她一次次地俯身,一次次地起身,看著她額頭上的汗珠,看著她被風吹亂的發絲。
他突然覺得,這個女孩身上,有一種特別的東西,吸引著他。
那是一種蓬勃的生命力,像高原上頑強生長的格桑花,迎著烈日風雪,依舊熱烈綻放。又像是一種對未來的期許,飽含著希望,在每一次俯仰之間,播撒進這片古老的土地。楚炎看得有些出神,他無法理解這種近乎自虐的修行方式,卻又隱隱感受到其中蘊含的某種力量,讓他若有所思,心底深處仿佛有什么東西被觸動。
回到客棧,已是黃昏時分。夕陽將天空染成一片金紅,余暉透過雕花的木窗,灑落在楚炎身上,給他鍍上了一層淡淡的光暈。他坐在客棧一樓的藏式茶館里,要了一壺甜茶,慢慢地啜飲著。茶館里彌漫著淡淡的酥油香氣,幾個藏族老人圍坐在一起,低聲交談著,偶爾傳來幾聲爽朗的笑聲。
卓瑪忙完手頭的活計,看到楚炎的狀態似乎比早上好了許多,便端著一壺新煮的酥油茶,在他對面的木凳上坐了下來。她沒有直接詢問,只是靜靜地陪著他,給他添茶。
沉默良久,楚炎放下手中的茶碗,抬起頭,望向卓瑪,“卓瑪,我想……找個向導,四處走走,看看。”
卓瑪微微一笑,眼神中流露出理解和關切。
她沉吟片刻,說道:“這樣……也好。”她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詞,然后緩緩說道:“我給你推薦個人,丹增,一個……經驗豐富的向導。”
楚炎點了點頭,沒有再說什么。
只是將手中的茶碗輕輕放下,發出“嗒”的一聲輕響,在寂靜的茶館里顯得格外清晰。他低垂著眼眸,目光落在茶碗中微微蕩漾的茶水上,仿佛要從那琥珀色的液體中尋找答案。
他需要時間,去思考,去感受,去尋找……尋找那個能讓他內心平靜的答案,尋找那個能讓他重新燃起希望的火種。而現在,他只想靜靜地坐在這里,感受著這片土地的呼吸,感受著這古老茶館里彌漫著的淡淡的酥油香氣,感受著這夕陽余暉所帶來的最后一絲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