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LS城還籠罩在一層薄薄的霧氣中,陽光透過云層,將遠處的布達拉宮染成一片金黃。一輛老舊的皮卡車,發出“突突突”的聲響,停在了客棧門口,車身上沾滿了泥點和灰塵,見證著它跋涉過的漫漫長路。
丹增從車上跳下來,他穿著一件褪色的藏袍,古銅色的皮膚上刻滿了風霜的痕跡,眼神卻銳利而明亮,像高原上的雄鷹。他走到楚炎面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并沒有多說什么,只是簡單地說了句:“走吧。”
皮卡車駛出LS,沿著蜿蜒的公路向遠方駛去。車窗外,掠過連綿起伏的山巒,經幡在風中獵獵作響,偶爾還能看到成群的牦牛在悠閑地吃草。
車內,兩人都沒有說話,只有發動機的轟鳴聲在回響。丹增專注地開著車,偶爾會從后視鏡里看一眼楚炎。楚炎則望著窗外飛馳而過的景色,思緒萬千。他不知道丹增要帶他去哪里,但他能感覺到,丹增身上有一種讓人安心的力量。
“身體……怎么樣?”丹增打破了沉默,聲音低沉而沙啞,帶著濃重的雪區口音。
楚炎回過神來,輕聲回答:“還好。”他頓了頓,又補充道:“就是……有點悶。”
丹增點了點頭,沒有再追問,只是說:“那就……出去走走。”
一路顛簸,皮卡車駛入了一條更加崎嶇的山路。車窗外的景色也變得更加荒涼,裸露的巖石,稀疏的植被,無不昭示著這片土地的嚴酷。
楚炎看著窗外,心里卻漸漸平靜下來。他覺得自己就像這輛皮卡車,在這條漫長而未知的道路上行駛,不知道終點在哪里,但卻有一種莫名的期待。他想挑戰自己,看看自己的極限在哪里,也想看看,這片廣袤的土地,能帶給他什么。
丹增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在一段沉默后,忽然開口:“沒有想去的地方?”
楚炎搖了搖頭,目光依舊望著窗外。
丹增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容,他沒有再說什么,只是將車速放慢了一些,然后說道:“那就……先回我家看看。”
當皮卡車拐過經幡獵獵的山口時,楚炎看到半山腰錯落的白墻藏房。像一顆散落在綠色絨毯上的珍珠。陽光將它們染成一片溫暖的金色,與遠處冷峻的雪山形成鮮明對比。
丹增的妻子央金,正是那天在路邊磕長頭的女子,此刻正站在其中一座房屋前,遠遠地望著他們。她身上那件絳紅色的藏袍,在陽光的照耀下,仿佛鑲嵌了一道金邊,像一團燃燒的火焰,又像一朵盛開在高原上的格桑花。
“你們回來了,快進門喝杯奶茶吧。”央金迎上來,臉上帶著高原女子特有的紅暈,笑容純凈而溫暖,像三月里融化的雪水。她接過丹增手中的行李,眼神卻落在楚炎身上,帶著幾分好奇,幾分關切。
楚炎有些局促,他不太習慣這種被注視的感覺,尤其是在這片陌生的土地上。他微微頷首,算是回應了央金的熱情。
推開厚重的木門,一股濃郁的生活氣息撲面而來,夾雜著淡淡的酥油香和木頭的清香。院子不大,卻收拾得干凈利落,墻角堆放著劈好的木柴,幾只母雞悠閑地踱著步,覓著食。
但,當楚炎走進屋內,還是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
一樓的大廳出乎意料的寬敞,光線從天窗灑落,將整個空間照亮。最引人注目的,是矗立在大廳中央的那根巨大的柏木通天柱。它粗壯、挺拔,直抵屋頂,仿佛要撐起整個天地。柱身上雕刻著精美的盤龍繞蓮圖案,線條流暢,栩栩如生,在光影的變幻中,更顯神秘莊嚴。
楚炎的目光沿著通天柱向上,感受著那種直插云霄的力量。他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敬畏,仿佛這根柱子不僅僅是支撐房屋的結構,更是一種精神的象征,連接著天與地,人與神。
“通天柱越粗,代表著家中男人的地位越高。”央金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帶著一絲自豪。她走到楚炎身邊,遞給他一杯熱氣騰騰的奶茶,“這是我們自家做的,你嘗嘗。”
楚炎接過奶茶,一股濃郁的奶香和著淡淡的咸味撲鼻而來。他輕輕啜了一口,溫暖的液體滑過喉嚨,驅散了旅途的疲憊和內心的不安。這味道,與城市里精致的奶茶截然不同,帶著一種原始的、粗獷的、卻又格外醇厚的味道。
他忍不住又喝了一大口,醇厚的奶香在口中彌漫,仿佛將整個高原的陽光都融化在了其中。
“好喝……”楚炎由衷地贊嘆,
“再來一杯?”央金問,不等楚炎回答,便又給他添滿了。
楚炎沒有拒絕,他確實需要一些溫暖。央金說,“我們這兒,和你們不太一樣。”央金一邊給楚炎的奶茶碗里續上熱氣騰騰的奶茶,一邊笑著解釋,“家里的產業,不興分家,都是傳給最年長的孩子,不管男孩女孩。我是家中老大,我阿爸當年,就是舍不得我弟弟去別人家受委屈,才把他送去寺里……”丹增是上門女婿。原來藏族有個傳統,家族財產不分割,只傳長,不論男女,央金的爸爸不愿弟弟當上門女婿,就把他送到寺廟出了家,弟弟以后不斷修行,最終可以修煉到活佛。
楚炎和央金聊天時,丹增正在佛堂添酥油燈,鎏金佛龕映得他額間朱砂愈發鮮紅。
“這是弟弟的袈裟。“他指向供案上的金線堆繡,“他七歲坐床那年,母親用牦牛絨捻了三百六十五天的線。“佛龕下的黃楊木柜里,整整齊齊碼著鎏金經板,晨光里泛著流動的光。
午后的陽光斜斜切進廚房,央金往銅灶里添著牛糞餅。當楚炎得知這棟氣派的新宅是丹增建的時候有點震驚,丹增一邊正用銀刀削著風干羊肉,一邊聊著天,把日子過好,人家都羨慕,我們康巴漢子最重承諾,當年說好當'瑪巴'(上門女婿),就把魂靈都系在這門檻上。“灶臺上的銅壺突然嘶鳴,驚起檐角懸掛的“銅欽“法號,沉悶的回響在山谷間蕩開。
“那是老宅。”央金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嘆息。她沒有看楚炎,目光只是追隨著遠處山腳下的一片模糊的影子。
楚炎順著她的視線望去,只見山腳下,一片絢爛的格桑花海如同一塊巨大的彩色地毯,鋪陳開來,幾乎要淹沒一切。而在花海的中央,隱約可見一座石砌的院落,像一位飽經風霜的老人,靜靜地佇立在歲月的長河中。
陽光溫柔地灑在老宅的屋頂上,將那些原本鮮艷的木雕門楣上的彩漆,映照得斑駁而滄桑。那些剝落的痕跡,仿佛是時間留下的吻痕,每一道都訴說著一個古老的故事,每一處都承載著家族的記憶。
楚炎的心頭微微一動。他能感受到央金話語中隱藏的情感。
新宅是座三層藏式碉樓,拔地而起,像一位沉默的守護者,俯瞰著這片土地。門、窗、柜,皆是上好的實木,上面雕刻著繁復的花紋,那是匠人們一刀一刀,傾注了三個漫長雪季的心血。陽光透過雕花的窗欞,在地面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仿佛時光的碎片,散落一地。
一樓的佛堂里,酥油燈長明不滅,搖曳的火光映照著鎏金的佛像,也映照著丹增虔誠的面容。這里是弟弟回家修行的地方,每一次呼吸,都仿佛能感受到空氣中彌漫的淡淡的酥油香氣,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寧靜。整座宅院,都浸潤在這溫暖的光暈里。
現在老宅的使用權已經賣給了一對美國夫婦,他們每年回來住3個月
老宅與新宅截然不同,沒有了鎏金的耀眼,處處透著歲月沉淀下來的厚重。陽光透過殘破的窗欞,在地面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像是被時間撕扯的記憶碎片。墻壁上,一整面轉經輪壁畫在昏暗中靜靜地訴說著古老的故事,雖然色彩已經褪去,但那些細膩的線條依然清晰可見,楚炎伸出手,指尖輕輕拂過,似乎還能感受到當年繪制時留下的金粉,帶著一絲冰涼,也帶著一絲溫暖,仿佛觸碰到了歷史的脈搏。
丹增將一條潔白的哈達掛在雕花床柱上,那床柱歷經風霜,原本鮮艷的漆色早已斑駁,露出木頭原本的紋理,像老人臉上的皺紋,記錄著歲月的流逝。哈達的潔白,與床柱的滄桑,形成了一種鮮明的對比,卻又莫名地和諧。
“你可以先住這里,進行體能訓練,然后我帶你走遍XZ。”
“……走遍XZ。”丹增又重復了一遍,聲音低沉而堅定。
楚炎沒有回答,他只是靜靜地站著,感受著這古老宅院里彌漫的時光的味道。那些剝落的漆色,那些粗糙的木紋,那些無聲的經文,都像一個個隱秘的符號,在他心底緩緩展開。他甚至聽見自己血液里冰川消融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