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亭一身絳紫錦袍,平日嚴肅的眉眼難得舒展,正與幾位鹽商老友寒暄:“犬子愚鈍,往后還需孫家姑娘多擔待。”話雖謙遜,手卻不住摩挲腰間玉帶扣——那是孫家送來的聘禮之一,鑲著塊鴿血紅的西域寶石。
曲襄則被女眷們團團圍住,鬢邊鳳釵隨著笑聲輕顫:“慕兒這孩子心細,前日還親手給亓兒縫了護膝。”她抬手示意丫鬟端來一碟蜜餞,金絲楠木托盤上赫然印著孫家族徽,暗戳戳顯擺親家實力。
柳殘秋斜倚在回廊的朱漆柱子上,手里捏著半塊沒吃完的桂花糕。他今日難得穿了件暗紅錦袍,衣擺銀線繡的符咒紋路被光影照得忽明忽暗,倒比新郎官還像要作法事。
“二少爺,吉時到了!“管家捧著喜秤慌慌張張跑來,差點被他的長袍絆倒。
“急什么,“他撣了撣衣襟上并不存在的灰,“我哥拜堂又不用我當司儀。“余光卻瞥向角門——姜虞正提著裙擺跨過門檻,天青色披風下隱約露出路解軒送的翡翠禁步。
姜虞今日著了件月白繡銀蝶的襦裙,發(fā)間別著路解軒送的碧玉步搖。她踮腳往槐樹上系祈福綢帶,路解軒在身后穩(wěn)穩(wěn)托住她的腰:“左邊枝椏空著。”
“你倒是會挑位置。”姜虞將寫有“白首同心”的紅綢系上枝頭,轉頭見路解軒指尖拈著片槐葉,葉脈上竟用針尖刻了首《桃夭》,她耳尖微紅。
柳殘秋看了眼便轉過了視角,發(fā)現(xiàn)甄塑縮在宴席最末席,面前擺著碗沒動過的蓮子百合羹。他今日特意穿了件簇新靛藍長衫,袖口卻被自己揪得皺巴巴——衣裳錢是典當了三皇子送的扳指湊的。
“吃塊棗糕,早生貴子。”曲吟汐突然落座,冷著臉推過一碟點心。見他手抖得拿不穩(wěn)筷子,她“咔”地將長劍拍在桌上:“柳家不缺八百兩,缺個洗馬的。明日卯時,馬廄報到。”
甄塑眼眶驟紅,還沒開口,就被曲吟汐用棗糕堵了嘴:“再賭,剁手前先割舌頭。”
這洗馬的工作可是曲吟汐和柳殘秋做了不少交換才給這傻子爭取來的。他不知道,亦不會在意由來。
正廳里,孫慕兒的嫁衣綴滿珍珠,走動時簌簌作響如落雨。柳亓握著她手的指尖發(fā)抖,似乎無比激動。
這是他夢寐以求的時刻,也是他夢寐以求的新娘。
“禮成——”
繁雜的婚禮儀式結束后,柳殘秋就把那身紅衣脫了,“紅色果然還是不適合我,跟個紅包套一樣。”
柳殘秋剛換上一身素白長衫,衣擺還未來得及理順,就聽見后院傳來甄塑壓低嗓音的說話聲。他指尖一彈,一張隱身符無聲無息地貼在胸口,整個人如幽靈般飄到廊柱后。
甄塑站在槐樹下,手里捧著一支雕工粗糙的銀簪,簪頭鑲著顆拇指大的珍珠,在月光下泛著柔和的光暈。他換了件干凈的灰布短打,袖口還特意用線縫了邊。
“吟汐,這是我攢錢給你買的簪子,提前送你做生辰禮了。”甄塑的聲音有些發(fā)顫,像是鼓足了勇氣才敢開口。他低著頭,不敢看曲吟汐的眼睛,耳根紅得幾乎要滴血。
曲吟汐抱著劍,冷著臉站在一旁,目光落在那支銀簪上,眉頭微微蹙起。她今日依舊是一身利落的黑衣,發(fā)間只別了根簡單的木簪,顯得格外清冷。
“你哪來的錢?”她語氣冷淡,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關切。
甄塑撓了撓頭,笑得有些局促:“我……我現(xiàn)在在給三皇子當陪練,前些日子三皇子送了我個扳指,我把它當了,余錢打了這個簪子。這簪子雖然比不上那些金玉首飾,但……但我覺得挺適合你的。”
曲吟汐沉默片刻,伸手接過銀簪,指尖輕輕摩挲簪頭的珍珠。她的目光柔和了一瞬,但很快又恢復了冷冽:“你知不知道那扳指值多少錢?就為了這么支簪子?”
甄塑連忙擺手:“不值什么!真的!我就是覺得……覺得你戴這個一定好看。”他說著,聲音越來越低,最后幾乎成了喃喃自語。
柳殘秋靠在廊柱上,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他認得那支銀簪——是城南老銀匠的手藝,雖然粗糙,但勝在用料實在。甄塑這小子,倒是舍得下血本。
曲吟汐將銀簪插進發(fā)間,冷聲道:“下次別再做這種傻事。扳指是御賜之物,若是讓三皇子知道,你我都吃不了兜著走。”
甄塑見她收下簪子,臉上頓時綻開笑容,連連點頭:“我知道!我知道!以后不會了!”
這模樣看得他想翻白眼。他正想離開,卻見曲吟汐突然轉身,目光直直地看向他藏身的方向。
嘶。看到了嗎?
只見隱身符符紙邊緣已經有些焦黑,柳殘秋輕笑了下,“真是越來越敏銳了。”
曲吟汐看了一眼就移開了目光,隨后把甄塑給支開了。
“出來吧。”曲吟汐待甄塑的背影遠去后,在原地淡淡開口道。
柳殘秋無奈地聳了聳肩,撕下胸口的隱身符,符紙在他指尖化作一縷青煙消散。他懶洋洋地走出陰影,臉上卻是難有的認真,“他有點不對勁,你小心點。”
說完又怕曲吟汐不認真,補充道:“他身上給我一種很不舒服的感覺。這種氣息有點熟悉,但是我記不起來了。”
曲吟汐沉思了會,點了點頭,“你這么一說,我也確實感受到了不同的氣息。但是這不一定就是他身上的…”
“…總之,見機行事。”柳殘秋深深看了曲吟汐一眼就離開了這里。柳殘秋信任曲吟汐,但不代表柳殘秋不會也盯著甄塑。
以防萬一,總是好的。
剛出柳府大門的甄塑,眼神深邃地看了眼柳府牌匾,隨后輕蔑一笑。仔細看,他的身邊浮現(xiàn)著絲絲黑氣,又很快隱去。
三天前,千金坊。
甄塑的后背重重撞在賭坊雕花木門上,檀香味混著血腥氣直沖鼻腔。他胡亂抹了把嘴角血沫,顫抖的手伸進衣襟摸索——觸到冰冷金屬面具的瞬間,打手已經掐著他脖頸又把他重重摔到了地上。
甄塑有點吃力想地爬起來,卻被幾個打手架著胳膊往外拖,他掙扎著喊道:“等等!這面具不是凡物,你們拿去給東家看看,一定能抵債!”
打手們嗤笑一聲,其中一個滿臉橫肉的漢子接過面具,掂了掂分量,招呼來身后的一個人,不屑道:“嘖,拿去給東家。”
說完他又看向地上的甄塑,“要不是東家交代過,就這破玩意兒,連個花紋都沒有。你最好祈禱這真的值錢,否則你今天就別想出這門。”
甄塑聞言,即使現(xiàn)在狼狽地倒在地上,臉色也是一沉。
這面具可是他在小隊的象征,秋哥要是知道他把面具抵了,他可活不成了。
現(xiàn)在他們居然還懷疑自己?就算他們不認識這個面具的代表,再怎么說這也是個法器,這群沒眼力的東西!
不多時,那人匆匆跑回來,臉上帶著幾分驚訝和恭敬,“東家讓你進去。”
甄塑心中一松,看向打手們的臉上都掛上了得意的笑,跟著那人進了后堂。后堂內,一個看不清長相的人正坐在黑暗中的太師椅上。
四周都很暗,依稀看得到那人在把玩著面具,聽到甄塑進來了,才開口道:“這面具,你是從何處得來的?”
不知為何,這里的感覺讓甄塑很不舒服,壓抑到他甚至有點想逃離。他咽了咽口水,低聲道:“是一位高人贈予我的。”
再多的甄塑便不愿說了,他直覺這人不簡單,應當謹慎些,先弄清楚他想干嘛。
那人一笑,明顯不相信甄塑的話,“這面具可是最近讓人聞風喪膽的面具人之一的法器,怎會輕易送人?”
甄塑瞬間感覺有股視線一直在盯著他,像條毒蛇,纏繞著他,令他窒息。
他不敢說話,甚至忘了反應。
那人見甄塑沉默不語,輕笑一聲,和剛才的聲音完全不同,現(xiàn)在的聲音沙啞而低沉,仿佛從地獄深處傳來:“不用緊張,這面具…我收下了。我只是想和你做個交易。”
一團黑氣從那人身上飄過來,在甄塑身邊轉了一圈,發(fā)出桀桀桀的笑聲。甄塑只覺得一股陰冷的氣息順著腳踝爬上來,耳邊仿佛有無數(shù)的鬼魂在耳邊低語,令人毛骨悚然。他想要后退,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雙腳像是被釘在了地上,無法移動分毫。
這東西…莫不是吟汐他們說過的魔氣?
“你……你到底是誰?”甄塑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聲音顫抖得幾乎不成調。
甄塑的手指緊緊攥著那袋金葉子,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他的腦海中不斷回響著東家的話:“只要你告訴我青面獠牙夜叉的真實身份,這些錢就是你的。而且,我可以保證你的安全,沒人會知道是你透露的消息。”
他的心跳得飛快,耳邊仿佛有無數(shù)聲音在爭吵。一邊是柳殘秋教他劍法時的嚴厲目光,一邊是曲吟汐冷著臉遞給他棗糕的模樣。還有那團黑氣,像蛇一樣纏繞在他的手腕上,冰冷刺骨。
“我……”甄塑張了張嘴,聲音干澀得像是從喉嚨里擠出來的,“青面獠牙夜叉……是柳殘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