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畢,馮雪輕撫女兒的發梢,眼中漾著溫柔的光:“虞兒,打開看看。”
姜虞放下竹筷,指尖撫過盒面上精致的纏枝紋。盒蓋輕啟的瞬間,一對羊脂玉鐲在素緞上泛著溫潤的光澤。鐲身雕著并蒂蓮紋,花蕊處嵌著細小的翡翠,在秋陽下流轉著瑩瑩碧色。
“這是...”姜虞呼吸微滯。
“本該在你大婚時給的。”姜山鷺聲音低沉,“和田的料子,你娘親手雕了三個月。”
陽光穿過玉鐲,在地面投下瑩潤的光斑。姜虞注意到母親指尖淡淡的刀痕,突然想起那年春天,總見母親在燈下對著塊玉石反復描畫。
“現在給正好。”馮雪執起女兒的手,將玉鐲緩緩推入她腕間,“我們虞兒值得世上最好的。”
玉鐲相擊,發出清越的聲響。姜虞低頭看著手腕,突然發現內圈刻著極小的一行字——“平安喜樂,父母贈”。
姜虞眼眶微紅,突然起身向父母行了大禮。馮雪連忙扶起女兒,卻見一滴淚珠落在玉鐲上,濺起細碎的光。
“傻孩子...”馮雪用帕子輕拭女兒眼角,自己的眼眶卻也紅了。
柳殘秋望著這一幕,手中的茶盞不知何時已涼。他想起兄長曾玩笑說,等阿秋娶親時,要給他打一對鎏金嵌玉的護腕。秋風穿堂而過,他垂眸掩去眼底的波動,卻在抬頭時對上姜虞了然的目光。
“燦燦。”姜虞突然將另一只玉鐲推到他面前,“幫我收著。”
柳殘秋怔住,指尖觸到冰涼的玉璧時,仿佛有暖流順著經脈涌入心口。他珍而重之地收入懷中,輕聲道:“等你大婚時...”
“等我想要時。”姜虞笑著打斷他,順手夾了塊茶香最濃的蝦仁放進他碗里。
胖橘扒拉著曲吟汐的袖口:“喵喵喵...”(我也要禮物…)
曲吟汐從袖中取出個小銀鈴系在它頸間:“防走丟。”
陽光西斜,柳殘秋摩挲著懷中玉鐲,看著眼前說笑的眾人,忽然覺得這秋日的暖意,值得他用劍鋒去守護千萬遍。
……
春香閣內,絲竹聲聲,舞姬們水袖翩躚,歌姬們嗓音婉轉,滿堂賓客沉醉其中,唯獨柳殘秋一人坐在雅座上,指尖輕叩酒杯,眼神卻飄向窗外。
三悅見他心不在焉,輕笑一聲,纖纖玉指搭上他的肩膀,另一只手輕輕勾起他的下巴,迫使他看向自己。
“我們這兒的姑娘,可是都沒入柳二少的眼?”她眼波流轉,紅唇微揚,“居然在這兒發呆……連我也不看一眼?”
柳殘秋輕握她手腕,慢條斯理地挪開:“怎么?沒釣到黃家少爺?”他抿了口酒,“不是聽說他為了你,都能和家里斷絕關系?”
“柳二少又說笑了~”三悅嬌笑著為他斟酒,“他若真被趕出家門...”她指尖在杯沿畫了個圈,“這普通人的愛情,可都抵不過柴米油鹽貴呢~”
柳殘秋嗤笑一聲,仰頭飲盡杯中酒:“你我認識多少年了?釣不到別人,也別來釣我吧?”
三悅佯裝惱怒地拍了下他的肩:“柳二少在這方面,真是個不懂風情的男人!”她起身時,發間金步搖叮咚作響,“杉公子成婚后都不常來了,如今連您也要無趣起來么?”
柳殘秋聞言一怔,杯中酒液微微晃動。是啊,從前這時候,杉付那小子早該拍著桌子叫好,或是紅著臉給舞姬們撒賞錢了。如今那傻子怕是正陪著新夫人賞菊吟詩,感嘆生活真美好。
他仰頭飲盡杯中酒,忽然覺得這喧鬧的歌舞索然無味。起身時,一枚金錠精準地落入三悅手中:“留著買胭脂。”
走出春香閣,秋風迎面拂來,帶著幾分清醒。柳殘秋望著西沉的落日,忽然很想去找杉付喝一杯——哪怕那小子現在只會給他看陳雨柔繡的歪歪扭扭的帕子,給他秀恩愛。
但柳殘秋最終還是沒去杉府。
他漫無目的地在街上游蕩,華燈初上,街市喧囂。賣糖人的吆喝聲、孩童的嬉笑聲、酒樓里傳出的猜拳聲,這些熱鬧像隔著一層紗,與他毫無干系。
秋風卷著落葉擦過他的靴邊,等回過神來時,眼前已是柳府的大門。
手指無意識地撫上銅環,冰冷的觸感讓他微微一顫。十幾年過去,這門環上似乎還殘留著當年的溫度。月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孤零零地投在石階上,像是另一個時空里,那個跌跌撞撞奔回來的少年。
“阿秋!我帶了糖葫蘆!”記憶中兄長的呼喊熱得他心頭發燙。
柳殘秋猛地縮回手,后退幾步。夜風吹起他額前碎發,露出那雙泛紅的眼睛。
朱漆大門上的銅環依舊锃亮,檐角風鈴在秋風中叮當作響,可這座宅院卻像被抽走了魂魄般寂靜。
他抬手推開大門,吱呀一聲驚飛了檐下棲息的麻雀。庭院里落葉堆積,雖然定期有人打掃,但少了人氣,連青石板縫里都鉆出了野草。
柳殘秋緩步穿過回廊,指尖拂過廊柱上斑駁的劍痕——那是他十歲那年和兄長比試時不小心留下的。當時柳亓笑著說要留著等阿秋娶親時當笑話講,如今這痕跡卻成了無人訴說的往事。
正堂的八仙桌上積了層薄灰,他隨手一抹,露出底下暗紅的漆面。桌上還擺著那套霽藍釉茶具,是母親最心愛的一套,如今蒙塵至此。
“嘖。”柳殘秋從袖中取出帕子,細細擦拭起來。動作忽然一頓——茶盤邊緣有道細微的裂痕,是滅門那夜被撞倒的痕跡。他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那道裂痕,耳邊仿佛又響起那夜的廝殺聲。
后院的老梨樹倒是枝繁葉茂,沉甸甸的果實壓彎了枝頭。柳殘秋摘下一顆咬了口,酸澀的汁水漫過舌尖。明明是同個品種,怎么比秋莊的酸這么多?
暮鼓聲從遠處傳來,驚醒了恍惚中的柳殘秋。他這才發現自己在梨樹下站了許久,衣擺都被露水打濕了。抬頭望去,殘陽如血,給空蕩蕩的柳府鍍上一層猩紅的光。
“該走了。”他對自己說,卻鬼使神差地拐進了祠堂。
燭臺依舊,牌位前卻沒了香火。柳殘秋從暗格里取出三炷香,點燃后插進香爐。青煙裊裊升起,模糊了那些熟悉的名字。
“兄長,”他忽然開口,聲音在空寂的祠堂里格外清晰,“秋莊的梨子今年結得不錯,比府里這棵甜多了。”他頓了頓,嘴角扯出一抹苦笑,“要是你在,肯定又要說我挑食...”
夜風穿堂而過,燭火搖曳間,墻外突然傳來“咚”的一聲悶響。柳殘秋眼神一凜,隨即又放松下來,對著牌位笑道:“過些時日再來看你們。”
轉身的瞬間,他臉上溫情盡褪。玄色衣袍無聲滑過回廊,月光下像道幽靈般飄向聲源處。
一個黑影正踉踉蹌蹌地在院中打轉,每走三步就原地轉個圈,活像只無頭蒼蠅。那人時而撓頭,時而轉圈,最后竟四肢著地,朝著墻角狗洞爬去。柳殘秋冷眼旁觀,直到那人徹底鉆出墻外,才拂袖轉身。
穿過幾道回廊,柳殘秋停在一處隱蔽的角落。這里盛開著妖異的血色花朵,花瓣肥厚如唇,在月光下泛著詭異的暗芒。花叢旁的泥土干涸皸裂,幾具風干的尸骸半埋在土里,皮膚緊貼著骨骼,像是被抽干了所有水分。
“今年的花開得不錯。”柳殘秋蹲下身,指尖輕撫過花瓣。那些花竟似有知覺般,親昵地蹭了蹭他的手指。
他從袖中取出個瓷瓶,將里面的粉末均勻撒在花叢中。粉末觸及泥土的瞬間,那些干尸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化作齏粉,被夜風一吹便消散無蹤。血色的花朵卻愈發嬌艷,有幾朵甚至綻放出新的花苞。
“貪吃。”柳殘秋輕斥一聲,卻還是劃破指尖,讓幾滴血珠落入花心。花朵滿足地搖曳著,漸漸收斂了妖異的光澤,變得普通起來。
起身時,他瞥見墻角新添的抓痕——是方才那人掙扎時留下的。柳殘秋輕哼一聲,指尖在墻上劃過,那些痕跡便如同被橡皮擦去般消失無蹤。
月光冷冷地照著這片隱秘的花園,也照著柳殘秋離去的背影。祠堂里的香將將燃盡,最后一縷青煙消散在夜風中,仿佛從未有人來過。
回到秋莊時,曲吟汐抱著劍靠在門邊,什么也沒問,只是遞了壇酒過來。那晚秋莊的燈火亮到天明,而城東的柳府,依舊沉默在月光里。
……
柳殘秋一夜未眠。窗欞上的盆栽上有些許露珠,秋風一吹,落在了柳殘秋正在畫符的手背上。
清涼的露珠讓柳殘秋停止了手上的動作,他看到天空漸漸被一抹魚肚白暈染,才意識到,天快亮了。
他放下手中的朱砂筆,背靠椅背,抬頭望著天花板發呆。
屋內不是黃色的廢符紙就是朱砂的痕跡弄得到處都是。
恍惚間,柳殘秋好像回到了他第一次沉迷符箓的那個夜晚。耳邊上兄長的吐槽“你可能該練字了…”;是父親的夸獎“咱們殘秋很有這方面的天賦…”;是母親不失優雅的笑聲…
柳殘秋起身,甩了甩腦袋,決定去柳家店鋪里巡視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