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青川劃亮第三根火柴時，終于看清女人鎖骨處反光的不是汗珠——那是枚嵌在曬傷皮膚里的銅制指南針吊墜，正隨著她俯身的角度在暗夜里游移。

“防風打火機可不該怕戈壁的風。“林野咬著濾嘴輕笑，火星照亮她耳后三道結(jié)痂的刮痕，像月壤表面新鮮的溝壑。賀青川注意到她點燃的不是香煙，而是半截汽車保險絲。

林野的目光從遠處的幕布轉(zhuǎn)向身旁的男人“要喝點熱乎的嗎？“

賀青川的“不用麻煩“被液壓千斤頂?shù)乃圾Q切斷，再抬眼時，林野正用發(fā)動機廢氣管烘烤著錫紙杯。

速溶咖啡的工業(yè)香精味混著排氣管尾氣撲面而來。她拋來的杯子邊緣沾著靛藍色機油漬，握在手里像捧了輪掉漆的月亮。“在羌塘學的，“林野用扳手敲了敲仍在冒熱氣的排氣管，“零下二十度，這玩意比暖寶寶靠譜。“

賀青川的袖扣擦過杯沿污漬，突然想起直播時導播遞來的消毒濕巾。這種認知錯位讓他喉嚨發(fā)癢，仿佛吞下了塊帶鐵銹的方糖。

“來旅游嗎？”賀青川雙手托著杯子，他不太愿意喝，但是良好的教養(yǎng)讓他不會表現(xiàn)出來。

“是，也不是。”林野隨手把頭發(fā)挽了起來，“我來這出差，但我之所來這出差是因為我想來旅游。”

“賀先生的手指很適合彈鋼琴。“林野斜倚在車門，指著他握杯的姿勢，“可惜戈壁只有風蝕巖的豎琴。”賀青川笑笑沒說話，低頭喝了口咖啡。

林野忽然從后備箱拽出個鐵皮罐，彈開的瞬間涌出孜然香。“沙蔥羊肉餡兒，”她叼著馕餅含混地說，“剛在敦煌夜市氣哭三個燒烤攤老板的戰(zhàn)利品。”

賀青川盯著懸在引擎蓋上的便攜烤架，看火星在羊油滴落時炸成微型煙花。他本該提醒對方沙暴天用明火的危險系數(shù)，卻鬼使神差掏出錄音筆：“能描述下秘制調(diào)料的比例嗎？《絲路風味》欄目正在征集...”

林野把烤串塞進他手里，笑著打量了了一下他便沒再繼續(xù)追究，“用羅布麻茶的苦味中和羊膻，”油漬迅速在定制襯衫袖口綻放，賀青川的驚呼被戈壁吞沒。

“哎你這人！”她變戲法似的抽出瓶噴霧，“有機溶劑，保證比臺長夫人的卸妝水好使。”薄荷味隨晚風蕩開時，賀青川發(fā)現(xiàn)噴霧標簽是手寫的西夏文。

車載電臺突然切到懷舊金曲頻道，張國榮的《不羈的風》混著沙粒拍打車窗。林野跳上發(fā)動機蓋踩出踢踏舞步，戰(zhàn)術(shù)靴底粘著的碎云母在月光下閃成銀河。

“賀先生知道嗎？”她俯身時銅指南針擦過他耳尖，“鳴沙山的砂礫每粒都有編號，風就是最公正的會計。”

賀青川的手機在褲袋震動，小柯發(fā)來下周的流程表。他鬼使神差按下關(guān)機鍵，仰頭飲盡殘余的機油味咖啡：“那它們應該投訴您剛剛踩碎了至少三十顆。”

當銀河向西傾斜三度時，放映隊開始收攏幕布。賀青川的采訪筆在掌心轉(zhuǎn)出殘影，車載冰箱的冷氣在他袖口凝成細小的水珠。“其實我...“他剛開口，林野突然翻身躍上車頂架，工裝褲金屬扣撞在衛(wèi)星天線上錚然作響。林野甩著探照燈調(diào)試天線時，賀青川正用絲質(zhì)手帕包起半塊烤馕——這將成為他三十年來首次偷渡進公寓的非有機食品。

“諾伙計送你一個旅行禮物，”她拋來枚銹跡斑斑的指北針，“別被導航騙去魔鬼城喂禿鷲。”尾燈撕開夜幕時，賀青川才發(fā)現(xiàn)指北針背面刻著行小字：北緯40°的狐貍都愛撒謊。

“你的三號軸承該上油了。“她甩下來個沾著沙粒的黃油罐，精準落在對方擦亮的皮鞋尖前，“往北三十公里有野駱駝群——“她發(fā)動引擎的聲音蓋過后半句，越野車大燈驚起夜棲的漠?。賀青川舉起手機想追索聯(lián)系方式，她忽然按下車窗，將那個錄滿對話的采訪筆拋向星空，金屬外殼在銀河里劃出短短的銀線，錄音筆上貼著一張工程便簽【FM89.7油費賬單】下面畫著個吐煙圈的駱駝，電話號碼被沙棘汁暈染成模糊的墨團。

皮卡車隊鳴笛示意時，后視鏡里，賀青川站在漸熄的篝火余燼中，腕表反光像墜在戈壁的微型月亮。

“告訴你的電子羊——“她聲音混著引擎轟鳴炸開夜幕，“綠洲從來不在導航地圖上。“

智能鎖發(fā)出愉悅的電子音：“歡迎回家，今日室內(nèi)PM2.5值8.7。”賀青川將烤馕放進印有莫奈睡蓮的瓷盤，這違反了他自定的《健康膳食守則》。

浴室鏡前，他解開第三顆襯衫紐扣練習播報：“今夜多云轉(zhuǎn)晴，風力三級——”突然想起林野說戈壁的云都是贗品，真正的云早在西漢就被霍去病射落了。

凌晨三點，他破例允許自己穿著皺巴巴的襯衫入睡。那枚生銹的指北針躺在床頭柜，與德國制造的機械鬧鐘形成荒誕對峙。窗外，西北的星空正在重組沙暴偷走的星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