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黃時節的雨絲纏著藕花香,沈青禾跪在臨安府青石碼頭上,粗麻襦裙早被雨水浸成深褐色。皂角在青石板上磨出細白泡沫,混著血絲滲進指甲縫里——昨日替東街王員外家漿洗衣裳,那裝著銅釘的檀木箱生生壓斷她兩根指甲。
“阿姊!阿姊看!
五歲幼弟舉著竹骨紙鳶從濕漉漉的柳蔭里鉆出來,草鞋上沾滿河泥。青禾忙用袖子替他擦臉:“當心染了風寒,娘親昨兒咳了半宿......“
話音未落,河面突然炸開悶雷般的巨響。滿載絲綢的官船撞碎浮萍,竹編蹴鞠順著漩渦往船底鉆去。阿寶掙開她的手撲向欄桿,半個身子懸在運河上方。
青禾的繡鞋踢飛了搗衣杵。
她記得自己像尾銀魚扎進墨綠的水波,水藻纏上腳踝時,望見阿寶哭喊的臉在漣漪中碎成萬點金光。最后的意識停留在胸口發悶的鈍痛,仿佛有千斤磨盤碾過脊梁。
再睜眼時,漫天猩紅的光點如同幽冥鬼火。
金屬怪獸的嘶鳴刺破耳膜,沈青禾在晃動的擔架上蜷成蝦米。有人往她手臂扎進冰涼銀針,透明管子連著晃蕩的琉璃瓶,倒映出無數張戴著白紗的鬼面。
“患者瞳孔對光反射正常。“
“顧總,要送仁和醫院嗎?“
玄色衣角掃過她顫抖的指尖,男人身上有雪松混著硝石的氣息。青禾在模糊視線里望見金絲雀形狀的胸針,翅羽上嵌著的藍寶石像極了阿娘當掉的那支鎏金簪。
“登徒子!“當她發現粗布襦裙變成露出小腿的古怪白衣時,揚手將針管砸向對方眉心。
男人偏頭的動作帶起銀色流光,急救車頂燈在他眉骨投下刀刻般的陰影。青禾這才看清他的裝束——剪裁古怪的玄色深衣,竟用金線繡著龍紋,領口松垮垮露出小片胸膛。
“體溫34.7度。“戴琉璃鏡的女子按住她掙扎的手,“可能是失溫癥導致意識混亂。“
沈青禾突然僵住。
車窗外,百丈高的琉璃塔刺破雨幕,無數鐵皮箱子在發光的路面上飛馳。更遠處的巨墻上流動著五彩光影,畫中仙娥竟在琉璃屏中翩然起舞。她發間的菱角葉滴著水,在擔架上匯成小小水洼。
“你們...是閻羅殿的鬼差?“她牙齒打顫,腕間祖傳的翡翠鐲子磕在金屬欄桿上,發出清越響聲。
顧承澤正在擦拭濺到西裝的藥液,聞言頓住動作。少女濕漉漉的杏眼里映著整個城市的霓虹,讓他想起三年前在蘇富比拍賣會上見過的南宋古畫。畫中采蓮女回眸時,也是這樣將暮未暮的天光凝在眼底。
“這里是2023年的杭州。“他解開袖扣,露出江詩丹頓腕表,“你從運河落水,被暗流沖到濱江路。“
青禾突然撲到車窗前。
雨刷器劃開的瞬間,她看見玻璃幕墻上的倒影——二十年來未曾變過的及腰長發,左眼角那顆朱砂痣,唯獨背景變成了光怪陸離的陌生世界。對街巨幅琉璃屏上閃過“顧氏集團“四個金字,落款印章竟與父親臨終前交給她的魚符紋樣別無二致。
急救車突然急剎。
沈青禾撞進男人帶著體溫的胸膛,聽到他胸腔里傳來穩健心跳。顧承澤扶住她肩頭時,指尖擦過冰涼的翡翠鐲子。內側極小的篆書刻痕劃過指腹,他瞳孔驟然收縮——嘉定九年,正是那幅古畫的創作年代。
暴雨砸在車頂的聲音忽然變得遙遠,少女昏倒前最后的記憶,是男人西裝前襟的金絲雀胸針擦過臉頰。藍寶石翅膀上沾著她的淚,在頂燈下折射出跨越八百年的光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