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將蔣介石對閻錫山的看法,引用為余秋雨先生這《抱愧山西》一文,多有不當,但你仍然可以看看真實富裕的浙江人對山西人是何種仔細的觀察:
“當然,一種封閉環境里的心理感受,一種經過著力夸張的精神激情,畢竟無法掩蓋事實上的貧困。來自全國各地的參觀學習者們看到了一切,眼圈發紅,半是感動半是同情。在當時,大寨的名聲比山西還響,山西只是大寨的陪襯,陪襯出來的是一個同樣的命題:感人的艱苦,驚人的貧困。直到今天,人們可以淡忘大寨,卻很難磨去這一有關山西的命題。
但是,這一命題是不公平的。大概是八九年前的某一天,我在翻閱一堆史料的時候發現了一些使我大吃一驚的事實,便急速地把手上的其他工作放下,專心致志地研究起來。很長一段時間,我查檢了一本又一本的書籍,閱讀了一篇又一篇的文稿,終于將信將疑地接受了這樣一個結論:在上一世紀乃至以前相當長的一個時期內,中國最富有的省份不是我們現在可以想象的那些地區,而竟然是山西!直到本世紀初,山西,仍是中國堂而皇之的金融貿易中心。BJ、上海、廣州、武漢等城市里那些比較像樣的金融機構,最高總部大抵都在山西平遙縣和太谷縣幾條尋常的街道間,這些大城市只不過是腰纏萬貫的山西商人小試身手的碼頭而已。
山西商人之富,有許多天文數字可以引證,本文不作經濟史的專門闡述,姑且省略了吧,反正在清代全國商業領域,人數最多、資本最厚、散布最廣的是山西人;要在全國排出最富的家庭和個人,最前面的一大串名字大多也是山西人;甚至,在京城宣告歇業回鄉的各路商家中,攜帶錢財最多的又是山西人。
按照我們往常的觀念,富裕必然是少數人殘酷剝削多數人的結果,但事實是,山西商業貿易的發達、豪富人家奢華的消費,大大提高了所在地的就業幅度和整體生活水平,而那些大商人都是在千里萬里間的金融流通過程中獲利的,當時山西城鎮百姓的一般生活水平也不低。有一份材料有趣地說明了這個問題,1822年,文化思想家龔自珍在《西域置行省議》一文中提出了一個大膽的政治建議,他認為自乾隆末年以來,民風腐敗,國運堪憂,城市中“不士、不農、不工、不商之人,十將五六”,因此建議把這種無業人員和河北、河南、山東、陜西、甘肅、江西、福建等省人多地少地區的人民大規模西遷,使之無產變為有產,無業變為有業。他覺得內地只有兩個地方可以不考慮(“毋庸議”),一是江浙一帶,那里的人民筋骨柔弱,吃不消長途跋涉;二是SX省:”
山西號稱海內最富,土著者不愿徙,毋庸議。(《龔自珍全集》上海人民出版社版106頁)龔自珍這里所指的不僅僅是富商,而且也包括土生土長的山西百姓,他們都會因“海內最富”而不愿遷徙,龔自珍覺得天經地義。
其實,細細回想起來,即便在我本人有限的所見所聞中,可以驗證山西之富的事例也曾屢屢出現,可惜我把它們忽略了。便如現在蘇州有一個規模不小的“中國戲曲博物館”,我多次陪外國藝術家去參觀,幾乎每次都讓客人們驚嘆不已。尤其是那個精妙絕倫的戲臺和演出場所,連貝聿銘這樣的國際建筑大師都視為奇跡,但整個博物館的原址卻是“三晉會館”,即山西人到蘇州來做生意時的一個聚會場所。說起來蘇州也算富庶繁華的了,沒想到山西人輕輕松松來蓋了一個會館就把風光占盡。要找一個南方戲曲演出的最佳舞臺作為文物永久保存,找來找去竟在人家山西人的一個臨時俱樂部里找到了。記得當時我也曾為此發了一陣呆,卻沒有往下細想。
又如翻閱宋氏三姐妹的多種傳記,總會讀到宋靄齡到丈夫孔祥熙家鄉去的描寫,于是知道孔祥熙這位國民政府的財政部長也正是從山西太谷縣走出來的。美國人羅比·尤恩森寫的那本傳記中說:“靄齡坐在一頂十六個農民抬著的轎子里,孔祥熙則騎著馬,但是,使這位新娘大為吃驚的是,在這次艱苦的旅行結束時,她發現了一種前所未聞的最奢侈的生活。……因為一些重要的銀行家住在太谷,所以這里常常被稱為‘中國的華爾街’。”我初讀這本傳記時也一定會在這些段落間稍稍停留,卻也沒有進一步去琢磨讓宋靄齡這樣的人物吃驚、被美國傳記作家稱為“中國的華爾街”,意味著什么。
看來,山西之富在我們上一輩人的心目中一定是世所共知的常識,我對山西的誤解完全是出于對歷史的無知。唯一可以原諒的是,在我們這一輩,產生這種誤解的遠不止我一人。誤解容易消除,原因卻深可玩味。我一直認為,這里包含著我和我的同輩人在社會經濟觀念上的一大缺漏,一大偏頗,亟須從根子上進行彌補和矯正。因此好些年來,我一直小心翼翼地期待著一次山西之行。記得在復旦大學、同濟大學、華東師范大學等學校演講時總有學生問我下一步最想考察的課題是什么,我總是提到清代的山西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