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乘飛機的時候,機票一票難求。他們的父親就是戒嚴期間心心念念想回家的國軍士兵,在家的時候總是念想著酒釀圓子、桂圓棗糕。到1987年秋天,這種情緒已經徹底壓抑不住。此時老父親張化彰已經九十多高齡,無法長途旅行。只有請二十多歲的幼子張佩華和張佩陸代為探望。從桃園到廣州白云機場到浦東,張佩華和張佩陸望著窗外的舷窗,彼此交換一個眼色:“如果是爸爸,一定要老淚縱橫,哭了。”但年輕的兩人,更多是好奇和旅行心態。
行李被裝上行李箱。帶點什么呢?張佩華和張佩陸想。媽媽朱佩說,那就帶些小家電吧。于是二人去松下株式會社的店里買了許多吹風機、照相機這樣的小家電,還差點帶一個電飯鍋。到達的時候,收到禮物,無錫和濟南的這些親友都很開心。他們奔走相告,揮手讓鄉親們來看這些“省親的臺商”,一些還拿出人民幣,希望購買這些小家電,讓張佩華張佩陸“過好一點”,是為一種“一點心意”。
那一個秋天過去的時候,計程車里播放了《娜魯灣情歌》,歌詞這樣唱:“娜魯灣依啊,娜魯灣。娜魯灣依啊,娜魯灣。高高的山,有我的愛。熊熊的火,是我的情。天上的星是愛人的心,我要去追尋相愛的手。要拉得緊。不變的情,像旭日升。愛人的心是天上的星,陪伴小浮萍。娜魯灣依啊娜魯灣,”聽起來是一首尋常的情歌。然而已經回到臺灣的張佩華張佩陸,盯著計程車廣播,反芻自己的大陸之行,心里有漣漪,但不如說是第一次直觀感受到大陸,這個語言基本完全相同,但由于種種歷史淵源給自己帶來的沖擊。這里真大啊!這是第一印象。黃土地上的人們,聽過一首《黃土高坡》的話,難免在太陽帽上戴上口罩。張佩華和張佩陸也不例外。他們首先看到的就是這大片大片的黃土地。和臺灣的綠色不同的很大片的土地,他們被這樣大面積的土地震撼。
除了這首歌之外,那一年,許多歌曲開始流行。人們開始擴大交流。從宜蘭到礁溪到云南,平遙古城和雙林寺是開展農業交流的開始。這些驚艷的塑像,張佩華張佩陸看了,一看就喜歡。張佩華張佩陸回去以后,又拜會父母,向張化彰朱佩夫婦交代了自己此去一行的興奮快樂。當然,也給大學里的朋友帶來了許多自己的新奇見聞和見解。二人正處在大學畢業的一種青澀和迷茫中。也試著做了許多不同的工作。由于這次訪問大陸之行,張佩陸之后就申請了故宮博物館臺南的分院。在這里,他又見識到許多當年國民政府隨行帶去的珍品,例如關于八仙過海、八駿圖、瓜棚、草莊、還有一些和日本國民互動的珍貴史料和照片。他漸漸理解到大陸的深厚和臺灣建立時期著重的海洋文化。當然,自鄭和下西洋以來,許多沉重的歷史包袱被扔掉了。這是如果說臺灣島在輕盈程度上優于大陸的部分。
孫雪琪的后代們,孫軒梓和孫滬潤,經過張佩華和張佩陸的來訪,也逐漸感到更加深刻的理解。當孫滬潤看到張佩華的時候,他本能地一抬眼,仿佛看到一個不同時空的自己。二人都生得俊俏。但張佩華略顯老練,或者受到資本主義影響的“油膩”。孫滬潤似乎是20世紀90年代初期的最生動生龍活虎的青年,他劍眉星目頎長身材之間,有著張佩華張佩陸不曾有過的專注和精神。
后來,一首《阿里山的姑娘》讓人們記住了那年國軍老兵的思鄉情。這首歌的歌詞是:“高山青,澗水藍。阿里山的姑娘美如水呀,阿里山的少年壯如山唉。高山長青,澗水長藍。姑娘和那少年永不分呀,碧水常圍著青山轉唉。啊,啊,啊,唉,唉,唉。姑娘和那少年永不分呀,碧水常圍著青山轉唉。高山長青,澗水長藍。姑娘和那少年永不分呀,碧水常圍著青山轉唉。啊,啊,啊,唉,唉,唉。姑娘和那少年永不分呀,碧水常圍著青山轉唉。高山長青,澗水長藍。姑娘和那少年永不分呀,碧水常圍著青山轉唉。”他們和他們的家眷,一面唱著《沂蒙山小調》,一面唱著《阿里山的姑娘》,將這佛堂鐵道,白居易《八駿圖》的意象說個淋漓盡致。
“穆王八駿天馬駒,后人愛之寫為圖。背如龍兮頸如象,骨竦筋高脂肉壯。日行萬里速如飛,穆王獨乘何所之?四荒八極踏欲遍,三十二蹄無歇時。屬車軸折趁不及,黃屋草生棄若遺。瑤池西赴王母宴,七廟經年不親薦。璧臺南與盛姬游,明堂不復朝諸侯。《白云》《黃竹》歌聲動,一人荒樂萬人愁。周從后稷至文武,積德累功世勤苦。豈知才及四代孫,心輕王業如灰土。由來尤物不在大,能蕩君心則為害。文帝卻之不肯乘,千里馬去漢道興。穆王得之不為戒,八駿駒來周室壞。至今此物世稱珍,不知房星之精下為怪。八駿圖,君莫愛。”一衣帶水,借古諷今。
回到臺灣的張佩華和張佩陸看著老來矍鑠的父親,與母親相伴,便感受到這些恩恩怨怨的層次感,似乎其實在自己身上沒有那么大的痕跡,但卻又似乎和自己有點關系。見到孫滬潤和孫軒梓,二人當然不再用“吃不起榨菜”的言論調侃。實際上,孫滬潤和孫軒梓眉眼方正,極為正常,怎么看也怎么不像這“對岸的血腥”。有些冷峻的孫滬潤和嘻嘻哈哈的孫軒梓,和自己的大學同學似乎也沒有什么不同。孫軒梓請張佩華張佩陸吃蛋糕,那蛋糕是buttercake,打發了抹在戚風的胚上,歪歪扭扭地用鋁箔的裱花袋擠出來,怎么看怎么有一種工業時期的詼諧。張佩華張佩陸看著這詼諧,心里暗暗記住了。當他們走到中山區的手工甜點店,里面銷售的蝴蝶酥挨挨擠擠軟綿噴香。讓他們想起了去到對岸的可愛的裱花蛋糕,好像一個真實而有靈的初創食品,沒有大規模的匠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