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風裹著溫泉的暖意掠過檐角,楊啟源倚著斑駁的木欄桿,聽遠處傳來竹筒接水的叮咚聲。腳下青石板沁著溫潤水汽,蜿蜒的泉渠在鎮(zhèn)中穿街過巷,恍若大地流動的血脈?!半y怪阿婆說溫湯鎮(zhèn)是‘天賜的搖籃’?!彼紫律碜?,指尖劃過渠邊苔痕,“連密道都不必尋,這四通八達的水脈就是最好的屏障?!?/p>
李公麟將烘干的行囊甩上肩頭,粗布包袱里裝著用溫泉水煮透的干糧。山道崎嶇,馬車難行,鎮(zhèn)民往來皆靠竹筏與藤橋,他望著溪澗中晃晃悠悠的竹排笑道:“官家的快馬到了這,怕是要學山猿攀藤?!?/p>
晨光初現時,楊啟源已換上靛藍粗布衫,發(fā)間插著兩朵沾露的野菊。她跟著挑水的婦人走向泉眼,木桶浸入水中的剎那,驚起群群銀鱗細魚?!斑@魚叫‘溫玉’,離了溫泉活不過半柱香。”老嫗將魚簍浸入泉渠,魚尾掃過楊啟源手背,癢得她直笑,“姑娘若是乏了,飲碗魚戲過的泉水,比吃人參還提神。”
午后暴雨突至,溫泉蒸騰的白霧與雨幕攪作混沌。楊啟源蜷在溪邊巖洞,看李公麟用溫泉泥修補漏雨的斗笠。泥漿裹著石英砂的微光,在他掌心凝成蜿蜒紋路,倒像是幅天然的輿圖?!斑@泥曬干了比鐵甲還硬?!彼焓终耗?,在巖壁畫出歪歪扭扭的小人,“若追兵真找來,咱們就用這泥把自己埋成石像?!?/p>
暮色降臨時,鎮(zhèn)民燃起松明火把,溫泉池被映成流動的金箔。楊啟源學著孩童模樣,將竹筒盛滿溫泉水舉向星空,見月光穿透澄澈的液體,在眼底碎成點點銀河。“伯時你嘗。”她仰頭痛飲,水珠順著下頜滾落,“這水甜得像偷喝了酒,連骨頭縫里都是暖的?!?/p>
李公麟接過竹筒輕抿,溫熱的泉水滑過喉頭,竟帶著若有似無的蜜香。遠處傳來樵夫的山歌,尾音被溫泉霧氣托得綿長,他望著楊啟源被火光映紅的側臉,忽然想起她扮作阿念時的模樣——此刻這天然的笑靨,倒比任何喬裝都教人安心。
夜?jié)u深,溫泉水面浮起點點流螢。楊啟源枕著潮濕的草垛,聽著溪水與泉眼的私語,恍惚間覺得這溫湯鎮(zhèn)的山水都成了天然的帷幕。當李公麟解下披風為她蓋上時,她抓住他的手腕笑道:“往后追兵若問,便說咱們早被溫泉煮化,融成這山里的云霧了。”
山風掠過樹梢,將她的話音揉碎在氤氳的水汽里。遠處泉眼仍在汩汩涌動,像是大地永不疲倦的心跳,守護著這方車馬難至的世外桃源。
竹筏順流而下時,楊啟源用竹篙戳破水面浮著的野萍,忽然嗤笑出聲:“前日在市集聽人說,有個密探錯把溫泉池當澡堂子,脫得精光才發(fā)現水溫能煮雞蛋。”她手腕翻轉,篙頭挑起尾銀魚,鱗片在陽光下泛著碎金,“這般眼力,怕是連阿婆筐里的溫泉蛋都數不清?!?/p>
李公麟蹲在筏尾擦拭短刀,刀刃映出對岸山崖上攀爬的野山羊。山徑僅容單人通過,昨夜他們踩著松動的碎石摸黑趕路,連松鼠都驚不起半片落葉?!摆w猛麾下的暗樁在平原有鷹犬相助,”他指尖撫過刀背的血槽,“到這連藤橋都不敢過,上月摔斷腿的那個,據說還以為踩到了西夏陷阱。”
溫泉水漫過竹筏邊緣,楊啟源赤足攪動水流,看漣漪蕩碎自己的倒影?!坝浀勉炅撼堑拿芴矫??”她忽然歪頭,發(fā)間野菊掃過李公麟手背,“個個穿錦緞繡鞋,在青石板上走得比貓兒還輕?!痹捖鋵⒛_從水中提起,沾著泥漿的草鞋在半空晃了晃,“哪像咱們,踩著這雙破鞋,倒比他們的皂靴更懂山路脾氣?!?/p>
筏子撞進一處淺灘,鵝卵石在溫泉沖刷下發(fā)出清脆聲響。李公麟跳下竹筏拖曳,褲腳沾滿溫潤的泥,忽聽得楊啟源在身后悶笑:“前日扮阿念時,那些密探隔著三里就被我的‘弱柳扶風’騙了——”她故意踉蹌兩步,伸手抓住他的衣袖,“可見官家養(yǎng)的鷹,早被金籠子磨禿了爪子。”
暮色漫過山脊時,兩人在溪邊烤著溫泉魚。楊啟源撕下焦香的魚皮,忽然用竹簽在沙地上畫圈:“你說他們是不是以為,會鉆山溝的細作都該蓬頭垢面?”她指腹蹭過自己干凈的眉眼,又抓起把沙土抹在臉頰,“偏要頂著這張‘阿念’的臉,在他們眼皮子底下用溫泉煮茶?!?/p>
李公麟往火堆添了根松枝,噼啪火星濺上夜空。山風送來遠處村落的犬吠,混著溫泉特有的清潤氣息。“聽說上次有密探誤把溫泉泉眼當硫磺礦,”他忽然輕笑,刀鞘在膝頭磕出悶響,“挖了半天才發(fā)現,那熱氣不過是大地打了個噴嚏。”
楊啟源笑得嗆住,捧著陶罐猛灌兩口溫泉水。水流清冽甘甜,混著烤魚的香氣,倒像是把官家密探的蠢笨都泡成了笑話。她倚著溫熱的巖壁,看李公麟的影子被火光拉得老長,忽然覺得這荒僻山鄉(xiāng)的每滴溫泉水,都成了戲耍那些“精銳”的天然屏障。
“明日去崖頂采云霧茶,”她將魚骨拋向溪中,驚起群魚爭食,“用溫泉泡開,就當敬那些在泥沼里找路的‘聰明人’?!鄙斤L掠過竹林,將她的話音揉碎在蒸騰的水霧里,而遠處泉眼仍在汩汩涌動,像是永不停歇的嘲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