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9月1日,蟬鳴刺破省重點中學斑駁的紅磚墻。穆清微站在三號樓前的梧桐樹下,攥著褪色錄取通知書的手微微發抖。“省立第一中學“的燙金字在烈日下泛著冷光,像極了兩月前那個暴雨夜——母親把妹妹的中考成績單摔在飯桌上,搪瓷缸里的玉米糊濺濕了通知書一角。
“歡歡只能去三中,“母親織毛衣的竹針戳著桌沿,“你轉學過去,姐妹倆有個照應。“雨點砸在瓦片上,妹妹清歡正把新買的草莓發卡別在布娃娃頭頂,輪椅軋過滿地玉米糊,碾出黏稠的嘆息。
梧桐葉的陰影在通知書上搖晃。父親弓著背卸下編織袋,中山裝后背暈開大片汗漬。他始終沒抬頭看清微的眼睛——那晚他蹲在門檻抽煙,煙頭明滅間說了句:“重點中學的住宿費,抵得過半扇豬。“
九月的蟬聲如同碎玻璃,簌簌落滿省立一中斑駁的紅磚墻。穆清微站在三號樓前的梧桐樹蔭里,看著父親用草繩把編織袋捆在二八自行車后座。車鈴鐺缺了半邊銅蓋,生銹的彈簧在顛簸中發出沙啞的呻吟,驚起臺階上啄食的麻雀。
“到了。“父親拽著車閘的手背暴起青筋。穆清微盯著他中山裝肘部磨出的毛邊,那里用灰線歪歪扭扭補過三次,針腳粗得能卡住米粒。風掠過操場西側的老水塔,掀起她洗得泛黃的襯衫下擺——這是母親用舊窗簾改的,領口漿得太硬,蹭得后頸火辣辣地疼。
二樓走廊飄來鐵銹與油墨混合的氣息。308宿舍的木門漆著“96屆畢業生留念“的字樣,被新刷的綠漆蓋住大半。靠窗的下鋪鋪著碎花被褥,蕾絲邊的枕套上還擺著毛絨泰迪熊。穆清微把藍布包袱放在靠門的空床時,聽見布料摩擦發出窸窣的嘆息。
“需要幫忙嗎?“扎高馬尾的女生抱著一摞精裝書經過,裙擺的百褶像蝴蝶振翅。穆清微搖搖頭,指甲掐進掌心的老繭。她蹲下身拆編織袋,尼龍繩在虎口勒出深紅的印子。母親塞進來的棉被還帶著霉味,最底下壓著個牛皮紙包,三張十元紙幣疊成小方塊,邊角被汗水洇成半透明。
走廊突然傳來熟悉的腳步聲。父親趿著磨破邊的布鞋出現在門口,褲管沾滿木屑,像落了一身枯葉。“小微啊,“他搓著開裂的手掌,“我去給你打壺熱水。“印著紅雙喜的鐵皮暖瓶吊在他指間,壺嘴結著經年的茶垢,在陽光里泛著褐色的光。
開水房在操場盡頭的槐樹下。穆清微跟著穿碎花裙的女生往西走,塑膠涼鞋踩過煤渣跑道,揚起細小的灰塵。前面飄來洗發水的茉莉香,她低頭看自己發黃的回力鞋,鞋帶是用舊毛線接的,混著草屑的泥點正從鞋尖往下掉。
“這種古董暖瓶早該扔了。“碎花裙女生晃著嶄新的不銹鋼保溫壺,壺身映出穆清微縮在后面的影子。蟬鳴突然尖銳起來,她數著水泥地上的裂縫,指甲在錄取通知書上掐出更深的月牙。父親說這把暖瓶是結婚時買的,壺膽換過三次,紅漆脫落的地方被母親用指甲油補成歪扭的愛心。
暮色漫過單杠架時,穆清微才發現鑰匙不見了。宿舍樓前的橫幅在風里翻卷,“歡迎新同學“的墨字暈成模糊的淚痕。她跑過空蕩蕩的走廊,白熾燈管在頭頂嗡嗡作響,投下搖晃的鬼影。鐵皮柜上的鎖頭冷冷垂著,像母親總愛掛在嘴邊的冷笑。
月光爬上雙層鐵床時,啜泣聲在黑暗里此起彼伏。穆清微蜷在薄毯里數窗外的梧桐葉,鐵架床隨著翻身吱呀作響。下鋪傳來塑料袋的窸窣,蛋黃派的甜膩香氣混著抽噎聲:“我想回家...“她摸到枕邊的牛皮紙包,紙幣邊緣的毛刺扎著指尖。母親塞錢時的話在耳邊炸響:“你非要上這個學,往后別問家里要錢。“
第二天清晨的食堂泛著餿味。穆清微數著飯票的手在發抖,打飯阿姨的鋁勺敲在搪瓷碗沿:“還差五毛!“后面傳來不耐煩的咂嘴聲,她摸到褲兜里的紙包,紙幣被汗水浸得發軟。突然有藍白校服的影子籠下來,骨節分明的手指夾著飯票遞過去,腕表秒針的滴答聲清晰可聞。
“謝謝...“她后退時撞上冰涼的瓷磚,男生袖口掠過檀香皂的氣息。那人轉身時露出側臉,睫毛在晨光里鍍著金邊,像她曾在廢品站撿到的舊畫報上的剪影。
午后的教務處悶得像蒸籠。班主任推了推眼鏡:“住宿費沒交齊?“穆清微盯著辦公桌上的裂紋,那道歪扭的縫隙突然變成妹妹眼角的疤。去年除夕,妹妹拽著母親要買草莓發卡,輪椅撞翻煤爐時濺起的火星,在清歡臉上燙出永久的印記。
鑰匙是第三天傍晚送來的。父親出現在校門口時,車筐里的豬飼料袋還在往下漏谷糠。穆清微接過銅鑰匙,夕陽把齒痕照成鋒利的鋸。“你媽摔了搪瓷缸,“父親抹著額頭的汗,“說養你還不如養頭豬崽...“他的中山裝沾滿木屑,松脂味混著汗酸味刺得她鼻腔發疼。
夜色漫上教學樓時,穆清微終于撬開老木箱。箱底壓著初中三年的作業本,空白處寫滿螞蟻般的小字。最上面那本卷了邊的本子里,鉛筆反復描摹著同一行字,力道幾乎要劃破紙背:“總有一天我要走得遠遠的,遠到月光照亮的窗臺上,再也映不出母親摔碗筷的影子。“
梧桐葉沙沙作響,月光從鐵窗欄桿間漏進來,在水泥地上織成銀白的網。樓下傳來自行車鈴鐺的脆響,走讀生的笑鬧聲裹著夜風飄遠。穆清微就著走廊的燈光翻開新課本,油墨香混著木箱的潮氣,在九月晚風里釀成某種酸澀的甜。她忽然想起清晨那個藍白校服的背影,腕表的滴答聲和此刻的心跳莫名重疊成相同的頻率。
后半夜下起雨,水珠順著瓦縫滴在鐵皮暖瓶上。穆清微把洗白的校服鋪在枕邊,袖口磨損處用藍線繡了朵小小的梅花——這是去年生日,父親偷偷塞給她的繡線。雨聲里隱約傳來電子琴的旋律,妹妹總愛彈那首《獻給愛麗絲》,斷斷續續的音符像母親永遠織不完的毛線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