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在黃昏時分撕裂天幕。穆清微攥著濕透的獎學金申請表沖進宿舍樓時，鐵門內爆發的哄笑像一盆冰水澆透脊背。她看見自己的藍布蚊帳被扯落在地，妹妹清歡踩著印有“三好學生“的搪瓷杯，鮮紅指甲油在杯身刮出刺耳鳴響——那是三年前清微熬夜給妹妹補課時得的獎品，杯底還刻著“贈品“兩個小字。

“姐，媽讓你回去跟磚廠老板相親。“清歡把煙灰彈進枕套，火星在棉布上燙出焦黑的洞。她帶來的太妹正用圓規劃開木箱銅鎖，穆清微珍藏的作業本雪片般紛飛，那些深夜里寫下的字句正被雨水泡成模糊的墨團。“老張頭可說了，“清歡踢開半截鉛筆，“就喜歡會讀書的...“

穆清微撲過去時，清歡突然甩出張皺巴巴的紙。獎學金證書的碎片在潮濕空氣里舒展，校長簽名欄的紅色印章像未愈的傷口。“就你這成績也配拿錢？“清歡的笑聲混著驚雷，“媽說了，下月就跟老張頭定親，彩禮錢夠給我買十瓶祛疤膏。“

閃電劈開云層的剎那，穆清微看清歡眼角的疤在抽搐。雨水順著鐵床架淌成溪流，她抓起搪瓷杯殘片，在所有人驚呼中劃破掌心。血珠滴在清歡新買的蕾絲襪上，綻開暗紅的花：“再碰我東西，下次劃的就是臉。“碎片割破指尖時，她忽然想起九歲那年，自己用削筆刀在課桌上刻下的“絕不認命“。

晨霧未散，穆清微在早讀課嗅到自己發梢的酸臭味。顧昭的鋼筆突然滾到她腳邊，她俯身時聽見他壓低的聲音：“你手怎么了？“紗布滲出淡黃藥漬，她把手縮進袖管，卻碰觸到他塞來的鐵盒——虎牌萬金油，蓋子還留著海關火漆印。這是她第三次見到這種舶來品，第一次是在校長辦公室的陳列柜，第二次是在妹妹偷抹的進口面霜瓶底。

午后的醫務室飄著碘伏氣息。校醫掀開紗布時，穆清微看見顧昭等在門外。陽光將他身影拉長投在磨砂玻璃上，像株被風雨摧折的竹。“傷口感染了。“校醫棉簽蘸著刺痛，“最近不要碰水。“可她知道傍晚的泔水桶不會因此變輕，就像母親不會因為傷口停止咒罵。

暮色中，餿臭的泔水桶在掌心勒出深痕。林蔭道盡頭的涼亭傳來蘇曉蔓的嗤笑：“...裝清高，還不是要嫁老頭子...“鐵桶突然輕了大半，顧昭沉默地接過提手，腕間褪色的紅繩擦過她結痂的掌心。那是端午節常見的五彩繩，此刻卻像條灼熱的鎖鏈。

“我能處理。“穆清微去奪鐵桶。推搡間桶身傾斜，酸腐液體潑在顧昭球鞋上，露出內里縫著拼音字母的鞋墊——“Zhao“，用金線繡成小太陽。她突然想起公告欄里那些被撕碎的剪報，關于他父親被雙規的傳聞在雨季發霉發酵。顧昭彎腰擦拭鞋面的動作很慢，仿佛在給某件易碎品拋光。

路燈次第亮起時，穆清微在操場角落搓洗衣衫。顧昭的影子漫過水泥臺，他放下嶄新的硫磺皂：“這個殺菌。“月光照見他襯衫第三顆紐扣松動，線頭支棱如掙扎的蛾。她想起母親縫紉機上永遠散落的扣子，那些廉價塑料扣總會在洗衣機里炸開，像她無數次碎裂的尊嚴。

“不用。“穆清微把肥皂推回去，卻摸到他掌心厚繭——和傳聞中養尊處優的公子哥截然不同。晚風掀起洗衣盆里的泡沫，某個瞬間她錯覺那些七彩的光暈里，映著兩人交疊的倒影。顧昭突然蹲下身，就著月光補那顆松動的紐扣。針尖刺破食指時，血珠滾落在她洗凈的校服領口，暈開比朱砂更艷的紅。

期中考試那日，穆清微在考場嗅到血腥味。掌心傷口因握筆太緊再度崩裂，血珠暈染了作文稿紙。交卷時顧昭突然伸手抽走她的稿紙，在監考老師轉身時塞來疊方格信箋。她展開看見工整的謄寫稿，邊緣還畫著歪扭的野雛菊——正是那日被他軍帽壓扁的那朵。

暴雨再臨的夜晚，穆清微在圖書館角落發現顧昭。他校服口袋里露出半截判決書，濕發垂在判決書“顧長明“三個字上。兩人隔著《紅與黑》對視時，窗外閃電劈亮他泛紅的眼眶。書架間的霉味突然變得濃郁，穆清微想起父親在飼料廠搬運時染上的肺炎，咳出的血沫也是這樣銹紅色。

“他們說的不是真的。“顧昭突然開口，指腹摩挲書脊上于連的肖像，“我所有的花費...是用我的小提琴獎金買的。“他攤開掌心，那些傳說中養尊處優的手，布滿琴弦勒出的舊傷。最深的裂口在虎口處，結著紫黑的痂，像她掌心的傷口鏡像。

穆清微的詞典突然滑落，夾著的野雛菊標本飄到判決書上。干枯花瓣覆住“受賄“二字，顧昭輕聲說：“這花又叫貧民瑪格麗特。“他的睫毛在臺燈下投出柵欄似的陰影，讓她想起老家豬圈的木欄，那些被圈養的生命總在深夜發出不甘的嗚咽。

十點閉館鈴響起時，顧昭往她書包塞了個鐵盒。穆清微在宿舍樓后打開，看見滿盒彩色玻璃糖紙，每張都寫著經緯度坐標。最底下壓著張學校操場后面工地草圖，紅圈標注著今晚他們躲雨的水泥管。月光在鐵盒內壁流轉，她突然看清那些坐標連成的軌跡——正是每天清晨顧昭練琴的路線。

值夜老師的手電光掃過時，穆清微把鐵盒藏進木箱。月光從箱縫漏進來，照見補丁摞補丁的襯衣內里，錄取通知書的字跡正在體溫烘烤下變得模糊。樓下傳來野貓廝打聲，她忽然想起顧昭接過泔水桶時說的那句：“你看，我們都在背著看不見的殼。“

水泥管里積著前日的雨水，倒映出支離破碎的星空。顧昭點燃半截蠟燭，火光在管壁折射成千百個光點。“這是銀河。“他把蠟燭粘在管頂，光斑突然開始旋轉。穆清微看見自己的影子被拉長投射在管壁，與顧昭的影子交疊成雙螺旋。遠處工地打樁機的轟鳴變得模糊，她聽見顧昭在哼《月光奏鳴曲》，跑調的旋律混著管壁回響，竟像教堂管風琴般莊嚴。

后半夜暴雨轉成細雨，顧昭的外套蓋在兩人肩頭。穆清微數著他腕表秒針的震動，突然發現表盤背面刻著行小字：“給阿昭的十歲禮物“。雨絲從管口飄進來，打濕了她藏在鞋墊里的相親請柬——母親用妹妹的作業本裁的，老張頭的名字歪扭如蛞蝓爬行。

晨光初現時，顧昭往她手心塞了枚琴弦改的戒指。“不銹鋼的，“他轉動戒圈，上面細密的劃痕突然泛起虹彩，“不會生銹。“穆清微摸著戒圈內側的刻痕，那是用放大鏡才能看清的“微“字。工地傳來工人的吆喝，她突然把戒指套進無名指，冰涼的金屬很快被體溫焐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