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的寒風撞碎在教室玻璃上,穆清微把凍僵的手伸進棉衣夾層。那里縫著顧昭最后留下的琴譜殘頁,鉛筆畫的野雛菊莖稈已經模糊成一片灰霧。數學卷失蹤的第七天,她正用復寫紙謄抄蘇曉蔓的試卷,圓珠筆尖在低溫下斷墨,劃破的紙面像結冰的河。
“參數范圍要分類討論。“突然響起的聲音驚落她指間的雪粒。數學課代表陳予白站在課桌旁,羽絨服袖口沾著粉筆灰,指尖還殘留著未擦凈的三角函數板書。他抽出她壓在字典下的草稿紙,上面密密麻麻的解題步驟間,不知何時寫滿了德文單詞“Entschuldigung“——那是顧昭離開時在雪地里寫的最后一個詞。
穆清微搶回稿紙時,復寫紙藍痕印上他虎口。陳予白卻笑了,露出兩顆尖尖的虎牙:“我這有蠟紙刻的卷子。“他從帆布包掏出疊泛黃的紙,油墨香混著樟腦丸氣息。最上方的三角函數圖被刻意描成冰裂紋狀,裂縫里藏著極小的野雛菊簡筆畫。
晚自習的燈管嗡嗡作響。穆清微在第七遍驗算時,發現陳予白留在卷角的批注——用橙色熒光筆圈出她跳過的步驟,旁邊畫著吐舌頭的愛因斯坦。窗外的雪光映在他后頸,那里有塊燙傷疤,形狀像倒置的獵戶座。她忽然想起顧昭曾說,獵戶座是冬季天空的裂縫。
次日清晨,穆清微在開水房撞見陳予白用搪瓷缸化冰。他軍用水壺結著冰棱,卻把溫水倒進她的保溫杯:“聽說你每天要喝板藍根?“熱氣蒸騰中,他衛衣兜帽的毛領沾滿霜花,像只越冬的北極狐。保溫杯內壁突然發出輕響,她倒出枚系著紅繩的瓷片,裂紋里嵌著德文數論公式。
數學組辦公室的暖氣管爆裂那天,陳予白在黑板畫滿冰裂紋函數圖。粉筆灰落在他翹起的發梢,他轉身時粉筆頭精準砸中打瞌睡的周小桃:“這道題證明過程就像破冰船,得把定義域撞出裂縫才能看見解集。“水霧漫過玻璃窗,穆清微看見他睫毛結著冰晶,在暖氣中融化成細小的銀河。
黃昏的圖書館飄著霉味。穆清微在《數論導引》里發現張泛黃的借書卡——陳予白的名字填滿了最近三個月的借閱記錄。每行日期旁都用鉛筆標記著天氣符號,雪天都畫著破碎的六邊形。當她翻到夾著野雛菊標本的那頁時,窗外突然傳來口琴版的《勃蘭登堡協奏曲》。
期末考前夜,穆清微在男廁發現失蹤的數學卷。它們被折成紙船泡在便池,油墨在尿液中洇成猙獰的鬼臉。陳予白舉著應急燈出現時,她正用凍紫的手指撈紙船,冰碴割破虎口,血滴在函數圖像上像突兀的奇點。
“有些題不值得解。“陳予白用火鉗夾起紙船,火焰在搪瓷盆里竄起青煙。火光映亮他瞳孔,穆清微突然看清他虹膜里的金色斑紋——和林雨棠銀鐲上的掐絲如出一轍。灰燼飄落時,他衛衣口袋里掉出半張燒焦的照片,隱約可見顧昭舉著小提琴的身影。
雪夜的值日格外漫長。陳予白擦黑板時哼著《讓我們蕩起雙槳》,突然轉身說:“知道冰裂紋要燒到1280℃嗎?“粉筆灰落在他睫毛上,“瓷器在冷卻時開裂,就像...“他指尖劃過她練習冊上顧昭留下的坐標,“某些相遇注定要碎出紋路。“黑板角落的冰裂紋函數圖突然延展,裂縫里開出鉛筆畫的野雛菊。
穆清微在日記本上畫冰裂紋,墨跡被淚水暈開。樓下傳來手風琴聲,陳予白在雪地拉《山楂樹》,琴鍵反射的月光與當年顧昭的小提琴泛音重疊。她推開窗,看見他圍巾上別著枚瓷片胸針,裂紋里嵌著的野雛菊標本,正是顧昭琴譜上缺失的那一朵。
凌晨三點的宿舍走廊,穆清微撞見陳予白在撬教務處鐵柜。月光映出他手里泛著藍光的蠟紙筒,那是被替換的期末考卷。他轉身時眼底的金斑劇烈顫動:“如果我說在找你的獎學金材料,信嗎?“突然響起的腳步聲里,他把她推進儲物柜,樟腦丸的氣息中,她聽見自己心跳與他的呼吸在鐵皮柜里共振成斐波那契數列。
暴雪封路那天,穆清微在鍋爐房發現陳予白的秘密。他挽起袖子往爐膛添煤,小臂露出青色紋身——莫比烏斯環纏繞著德文“Vergebung“(寬恕)。火星濺到手背時,他忽然說:“顧昭托我告訴你,慕尼黑下雪了。“爐火將紋身烤得發亮,穆清微看見環內刻著極小的“1997.9.1“,正是她入學的日期。
期末數學卷發還時,穆清微在壓軸題處發現冰裂紋狀的批改痕跡。陳予白用金粉筆在黑板寫下:“所有無解的函數,都是宇宙留給詩人的縫隙。“放學后他塞來塊青瓷片,裂紋里嵌著顧昭的新地址,墨跡被釉色封存成琥珀。瓷片背面刻著拓撲函數式,將慕尼黑與縣城坐標纏繞成克萊因瓶。
寒假前夜,穆清微在水泥管里點燃蠟燭。火光中瓷片裂紋舒展,映出陳予白留在背面的冰裂紋方程。遠處爆竹炸響時,她突然看懂算式的隱喻:每個函數奇點都是未完成的擁抱,而所有離散的軌跡終將在黎曼曲面重逢。雪粒從管口旋進來,在方程式的等號間落成永不消融的星群。
陳予白站在水泥管外,手里捧著個青花瓷碗。碗底刻著復雜的數學公式,裂紋里嵌著野雛菊的花瓣。“這是我爺爺留下的,“他說,“他是個數學家,也是個陶藝家。他說,數學和陶藝一樣,都是在尋找完美的裂縫。“
穆清微接過瓷碗,指尖觸到溫潤的釉面。她忽然明白,陳予白對她的幫助,不僅僅是因為顧昭的囑托。在這個寒冷的冬天,他們都在尋找屬于自己的裂縫,讓光能夠照進來。
遠處傳來新年的鐘聲,陳予白從口袋里掏出一枚硬幣。“正面去找顧昭,反面留下來。“他說,將硬幣高高拋起。硬幣在空中旋轉,反射著月光和雪光,最后落在雪地上,立著。
兩人相視一笑。或許,有些選擇不需要硬幣來決定。在這個充滿冰裂紋的世界里,每個人都在尋找屬于自己的函數解。而有些答案,早已寫在黎曼曲面的褶皺里,等待著被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