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9月3日，602宿舍的鐵門在蟬鳴中發出銹蝕的嘆息。穆清微的藍布包袱蹭過門檻時，揚起經年的塵埃，驚醒了窗臺上沉睡的灰蛾。六張墨綠色鐵床泛著消毒水的氣味，她徑直走向靠門的下鋪——那張床的護欄缺了根橫桿，露出銳利的斷口，像命運早早張開的豁牙。

“同學要話梅嗎？“上鋪突然垂下涂著丹蔻的手，韓露的波浪卷發間別著閃亮的蝴蝶發卡。她遞來的塑料袋印著“上海食品廠“字樣，話梅核在透明包裝里像深褐色的眼珠。穆清微擺手后退，腳跟撞到對面床架，驚得徐婉晴抬起哭紅的眼——她懷里抱著掉漆的軍綠水壺，壺身“先進工作者“的紅漆字正在剝落。

斜對角的沈婷婷咬著吸管，健力寶易拉罐在晨光中泛著橙金色。她母親正用蕾絲手帕擦拭桌面，父親手腕上的金表反光刺痛了穆清微的眼睛。王夢白的母親突然驚呼：“這被褥怎么有霉味！“她手里嶄新的牡丹花床單，與張姝正在鋪的粗布被形成刺眼的對比——后者獨自跪在上鋪，用麻繩捆緊開裂的行李箱。

正午陽光把暖水瓶的影子拉得老長。穆清微碰了碰徐婉晴顫抖的肩：“要打水嗎？“兩個鋁制水瓶相撞的脆響中，她們穿過爬滿地錦的紅磚墻。開水房蒸汽氤氳，徐婉晴的水壺突然脫底，滾水在水泥地漫成鏡面，映出她父親遠去的背影。

回到宿舍時，韓露正往每個人床頭塞話梅。“農村來的吧？“她捏著張姝的粗布被角，“這料子磨皮膚。“沈婷婷的笑聲混著易拉罐開啟的聲響，王夢白突然摔下梳妝鏡：“這破桌子怎么擺得開化妝品！“

傍晚的蟬鳴突然靜默。穿白襯衫的年輕導員出現在門框里，袖口沾著粉筆灰：“我叫林澗，是你們輔導員。“他遞來的課程表油印味未干，2000年的秋學期在劣質油墨中徐徐展開：“明天領書在西配樓，記得帶大包——教材有三十七本。“

月光爬上窗欞時，宿舍自然裂成兩個星系。沈婷婷的隨身聽流淌著《至少還有你》，王夢白往臉上拍著雅霜，韓露正用口紅在鏡子上試色。而張姝在縫補麻袋，徐婉晴就著走廊燈寫家書，穆清微數著沈陽藥大的第一夜——遠處建筑工地的打樁聲，像極老家鍘刀起落的節奏。

深夜，穆清微摸到枕下硬物。韓露偷塞的話梅袋里夾著字條：“你和哭包打水時，沈婷婷說你們像難民。“月光漏進鐵床縫隙，徐婉晴的啜泣混著王夢白的磨牙聲，在2000年的星空下釀成微酸的酒。

晨露未晞的領書長隊里，穆清微的麻袋被擠開線。林澗彎腰幫她撿拾《有機化學》時，露出后頸淡紅的疤痕——像極顧昭當年被琴弓劃傷的位置。沈婷婷突然插隊：“老師，我爸說教材費可以支票支付嗎？“

正午食堂飄著蕓豆燉土豆的香氣。穆清微數著糧票買饅頭時，徐婉晴的搪瓷缸突然被撞翻。韓露的高跟涼鞋踩過菜湯：“不好意思啊。“她耳墜的玻璃珠滾進排水溝，折射出六個破碎的太陽。

周末的校園漫游像場隱秘的勘探。穆清微在實驗樓后找到叢野菊，黃瓣上沾著機油——趙明遠修車攤的氣味穿越三百公里撲面而來。沈婷婷的嬌笑突然從拐角炸開，她正用摩托羅拉給家人打電話：“宿舍有倆土包子...“

暴雨突至的傍晚，六人在水房搶晾衣繩。沈婷婷的真絲睡裙擠掉徐婉晴的粗布衫，穆清微伸手去接，卻扯斷串野菊的麻繩。干花墜入污水井的剎那，林澗舉著傘出現在雨幕里：“需要幫忙嗎？“他腕間的上海表反光刺破陰云，秒針正指向千禧年九月第一個周末。

月光再次爬上602窗臺時，穆清微在日記本描摹野菊墜落的軌跡。徐婉晴突然遞來塊桃酥：“我家自己烤的。“油紙包裹的甜香里，韓露的香水味從對面飄來——她正往沈婷婷指甲上涂著鮮紅的油彩，像在繪制某種隱秘的界碑。

九月的暑氣像無形的巨手，將602宿舍揉捏成蒸籠。沈婷婷第一個買來掛在蚊帳里的風扇，粉色的扇葉轉動時發出細微的嗡鳴。接著是韓露和王夢白，她們的風扇一個鑲著水鉆，一個貼著卡通貼紙，在各自的床鋪上形成獨立的小氣候。

“要不要一起睡？“沈婷婷某天突然提議，“風扇可以吹到兩個人。“穆清微看著自己汗濕的枕巾，猶豫著點了點頭。徐婉晴和張姝也接受了韓露和王夢白的邀請。

起初的夜晚確實清涼。穆清微躺在沈婷婷的席夢思床墊上，感受著風扇送來的微風，聽著沈婷婷講述她在上海的暑假生活。但這樣的和諧并未持續太久。

那天晚自習，穆清微因忘帶課本提前回宿舍。還未推開門，就聽見沈婷婷的聲音：“兩個人擠在一張小床上真不舒服，翻身都困難。“韓露附和道：“就是，要不是看她們可憐...“王夢白的笑聲像銀鈴般清脆：“你們說，她們會不會以為我們真的想和她們做朋友？“

穆清微的手僵在門把上，指尖發涼。她轉身逃向樓梯間，腳步聲在空曠的走廊回蕩。夜色中，她蹲在實驗樓后的野菊叢邊，任憑露水打濕褲腳。遠處，沈婷婷的隨身聽還在播放《至少還有你》，歌聲穿過602的窗戶，在夜空中飄散。

第二天，穆清微婉拒了沈婷婷的邀請。“我習慣一個人睡了。“她說這話時，正用濕毛巾擦拭額頭的汗珠。徐婉晴和張姝雖然不明就里，但也跟著拒絕了韓露和王夢白。

宿舍里的氣氛變得微妙。風扇依舊轉動，卻吹不散某種無形的隔閡。沈婷婷開始頻繁地外出，韓露和王夢白的笑聲也常常在走廊盡頭響起。穆清微、徐婉晴和張姝則形成了新的小團體，她們分享家鄉寄來的特產，在熄燈后小聲說著各自的夢想。

某個深夜，穆清微被熱醒，發現徐婉晴正在偷偷抹眼淚。“我想家了。“她抽泣著說。穆清微爬到她床上，像母親哄孩子一樣輕拍她的背。月光透過窗戶灑進來，照在對面空蕩蕩的床鋪上——沈婷婷又去參加聯誼了。

漸漸地，602宿舍形成了兩個世界。一邊是掛著風扇的精致床鋪，常常空著；一邊是樸素卻溫馨的小天地，承載著三個女孩的喜怒哀樂。穆清微開始習慣這種割裂，她學會了在圖書館待到閉館，學會了在操場跑步直到汗水浸透衣衫，學會了在野菊叢中尋找屬于自己的清涼。

千禧年的秋天悄然降臨，602宿舍的門軸依舊發出吱呀聲響，像在訴說著某個未完的故事。穆清微的日記本里，野菊的素描旁多了一行小字：“有些風，注定不屬于我們。但總有一片天空，會為我們帶來清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