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在制藥大廈的玻璃幕墻上凝成細密水珠,穆清微望著電梯鏡面里自己的倒影。淺灰色西裝套裙裹著單薄肩胛,胸牌藍繩垂在第二顆紐扣的位置,金屬面泛著冷光,映出她耳后林澗昨夜別上的忍冬花——曬干的藍花瓣蜷縮如一句未出口的諾言。
“特別助理的工位能看到整個質檢部。“人事主管的紅色甲油敲在隔斷玻璃上,回聲在開放式辦公區蕩成漣漪。清微的帆布包塞進儲物柜時,香囊里的杜若香突然漫溢,蓋過了中央空調的塑料味。江父的“優待“像張金絲網:獨立工位緊鄰他的辦公室,每日需抄送十二份報表,連午休時間都被塞進“行業交流會“的日程。
深夜加班時,打印機吞吐聲與林澗的短信交替響起。手機屏幕亮起砂鍋邊緣的靛藍袖口,那是他特意展示的暗號——當歸鴿子湯在保溫壺里煨著,就放在濟世堂曬藥場的青石板上。清微將臉貼在冰涼的顯示屏上,A4紙上“農藥殘留檢測報告“的字樣,正被呼吸的霧氣洇成滇南山巒的輪廓。
“小穆,江董讓你送資料。“秘書叩響隔板的瞬間,清微慌亂鎖屏。電梯轎廂里,檀香從牛皮紙袋里漫出來,混著她袖口沾染的艾草氣息,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網。
總經理辦公室的沉香木茶臺氤氳著霧氣,江父用銀鑷夾起茶則上的鳳凰單樅:“當年我審批新藥,見過把薄層色譜圖繡成錦旗的姑娘。“汝窯杯沿的開片紋路突然刺痛清微指尖——那紋路竟與林澗教她辨認的黃芪導管結構驚人相似。
“滇南藥材基地需要現場質檢員。“江父推過燙金邀請函時,全家福里的江嶼正穿著賽車服冷笑。清微盯著慕尼黑大學的信封邊緣,忽然明白這場“培養“是精心設計的隔離艙——就像他當年送走妻子時,用的也是“德國療養“這般溫柔的囚籠。
周六的藥坊飄著黃梅天的潮氣。清微踩著吱呀作響的木梯整理藥屜時,聽見樓下傳來搗藥聲。林老師把石白里的朱砂研成緋色霧靄,后頸的銀發被穿堂風撩起,露出淡褐色的舊疤痕——那是去年幫她擋下煎藥罐燙傷留下的。
“決明子該翻曬了。“林老師的聲音混著藥杵的悶響。清微抱著笸籮轉身,恰見他抬手擦拭額角的汗,腕骨凸起的弧度像極了紫檀秤桿的彎角。曬場上的藥材在暮春的風里簌簌作響,她忽然想起上周在實驗室打碎的對照品試管,那些晶瑩的碎片在日光燈下也是這樣不安分地閃爍。
梅雨浸透濟世堂的磚墻時,清微踩著吱呀木梯整理頂層藥柜。林澗在樓下搗朱砂的聲響混著雨聲,藥杵每落一次,梁間的忍冬風鈴便震顫九下。她故意碰落柏木匣,沉香屑如時光的骨灰傾瀉而下,在滿地潮濕里織出星圖。
“枇杷露加了羅漢果蜜。“他突然出現在旋轉梯拐角,蓑衣的水珠在青磚上暈出月相。清微伸手接藥瓶時,他冰涼的指尖劃過她掌心傷痕——那是上周在實驗室被色譜柱劃破的,此刻正結著淡粉的痂。
“江董給的機遇難得。“林澗轉身時,斗笠甩出的水珠在空中裂成光斑,“藥材基地的土壤pH值,比教科書更鮮活。“驚雷碾碎尾音,清微望著他消失在雨幕中的背影,忽然想起解剖課上他握著自己的手切開甘草根莖,顯微鏡下的導管紋路也是這樣迂回難辨。
梅子黃時雨落滿城的周末,清微撞見在檐下收艾草的林老師。雨水順著他的蓑衣滴成珠簾,她伸手去接曬匾的瞬間,他冰涼的指尖劃過她掌心。五百個日夜積攢的杜仲、佩蘭、忍冬藤的氣息轟然傾塌,清微在雨幕里清楚地聽見,自己咬住下唇時齒關相撞的輕響。
“下月要帶學生去滇南采藥。“林老師轉身時,斗笠邊緣的水珠甩出一道弧光,“你若是去江董的藥材基地......“后半句被驚雷碾碎在青石板路上。清微望著他消失在雨霧中的背影,忽然想起大二那年解剖課,林老師握著她的手切開甘草根莖時,顯微鏡下那些綻放的導管紋路,也是這樣迂回難辨。
藥柜最頂層的柏木匣子突然掉落,沉香屑灑了滿地。清微跪在氤氳的香氣里,終于讀懂那些深夜發來的藥膳照片里,藏著怎樣隱秘的告白。窗外的雨越下越急,打濕了江父給她的調研通知書,墨跡在滇南地圖上暈染成一片蒼青的山巒。
飛機降落在滇南時,清微的行李箱里藏著林澗手繪的《毒性植物圖譜》。江父安排的接待車穿過霧障,司機指著遠處山崖:“那就是你們要考察的忍冬母株。“GPS定位突然跳動,她摸到包里震動的手機——林澗發來九宮格照片:濟世堂的銅秤、曬藥場的晨露、還有她工位上那盆蔫頭耷腦的綠蘿。
“當心赤鏈蛇,遇險時用七葉一枝花。“他的叮囑混著電流雜音,清微卻在標本箱里發現暗格。曬干的九葉忍冬下壓著泛黃信紙,滇南紅土在“你當如忍冬“的破折號后,洇出個小小的指紋。
深夜的基地實驗室,清微用紫外燈掃描樣本。光譜儀突然報警,農藥殘留峰值曲線竟與林澗的心電圖重疊——那是去年他高燒時,她在病床邊偷記的波動。江父的視頻會議窗口在此時彈出:“數據有問題?“他的臉隱在雪茄煙霧后,像審評會上蓋著“不予通過“的印章。
清微關掉儀器,從貼身口袋摸出沉香屑。當碎屑在酒精燈上燃起青煙時,她終于看懂林澗的謎題——母株葉脈的熒光紋路,正是他腕表停擺那日,曬藥場銅風鈴震顫的赫茲數。
末班飛機沖破積雨云時,清微攥著被駁回的質檢報告。舷窗外閃電如銀針挑破夜幕,她突然打開筆記本電腦,將江父給的“行業機密“拖進粉碎程序。林澗的短信在此時涌入:“壁虎開始蛻皮,新曬的忍冬子等你來收。“
降落在暴雨中的藥大操場時,清微扔掉高跟鞋赤足狂奔。曬藥場的銅風鈴正在颶風里嘶吼,林澗的白大褂鼓成風帆。她將U盤塞進他掌心,九葉忍冬的藍花突然在雨中盛放——那里面是江氏集團篡改質檢數據的鐵證。
“翅膀硬了?“林澗笑著撐開蓑衣,藥香混著雨汽將她包裹。清微摸到他后頸的舊疤痕,終于回答那個懸而未決的問題:“最自由的飛翔,需要最堅韌的歸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