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死寂，沒有邊界的黑。隨后，是層層的剝開，騰云起霧，朦朧。緩緩的，有道刺眼的光亮撕開了這一片黑紗。一道，兩道，最終豁然開朗，一切黑暗陡然消失，世界灼白，很快又被遮蓋住。慢慢的，慢慢的，才又一次拉開了帷幕。先是刺眼的白，隨后，其他顏色的逐漸漂浮，最終在一片薄霧朦朧中定格了一切。

這就是做完換眼手術的林初曉，拆開紗布的第一眼世界。

也許是許久未見到光亮，陡然間刺眼的白光讓林初曉連續眨了好幾次眼，頭微微向旁側去，但很快就適應外界的光線。她慢慢又轉回頭來，慢慢的有些掙扎的又一次睜開了雙眼。

此時她正坐在一個熟悉但又陌生的客廳里，空氣里是淡淡的桃花香，但是記憶中的梔子花味讓她覺得有些不現實，仿佛還活在夢里。在她的眼前，一男一女的中年人半蹲在那，其中的中年男人跟初曉對視了片刻，一絲并沒有被察覺到的奇怪一閃而過，轉而代之的是滿目的關心，只見他緩緩開口喊道：“阿曉？”

初曉眼中的薄霧變成了微亮的光，爾后匯成一片，有些哭戚戚的開口說道，

“爸爸，媽媽，我看見你們了。”

“呼~，可算……”爸爸心中的石頭終于落了地，重重的呼了口氣，面帶微笑著看著初曉。而在一旁的媽媽雙唇卻開始止不住地顫抖，眼中早已經有了洶涌的波瀾，只是愣了幾秒便急忙沖上前來抱住了有些錯愕的初曉，眼中的那汪淚水已經止不住地滴落出來，順著臉頰最后落在初曉的衣服上。她俯在初曉的耳邊，帶著哭腔地輕聲說道：“阿曉，媽媽擔心死你了……”

初曉鼻子也發了酸，也掉落了幾滴眼淚，也伸手深深地擁抱了媽媽，有些顫抖地低語著：“媽媽……媽媽……媽媽對不起……”

“不，阿曉你沒錯，”媽媽主動松開了初曉，伸出雙手捧住了初曉的臉，雙手的大拇指不斷地擦拭著她的眼淚，“你沒有對不起任何人，是媽媽沒有好好保護你，媽媽……媽媽對不起你……”

看著哭成淚人的母女倆，爸爸也是有些感觸，但是他不想把氣氛搞得這么悲傷，他笑了幾聲，對著母女倆說道：“你說說你們倆，阿曉眼睛好了，咱一家子就要開開心心的，你倆倒好，哭成個淚人了。”

母女倆頓了頓，很快就破涕為笑，母親也就輕輕撫摸著初曉的臉，眼中的溫柔和關愛依舊能溺死人，遲遲不愿意松手。

父親有些無奈的又笑了笑，只好也伸手扶著母親就要起來，說道：“好啦好啦，別忘了咱要去給初曉做一頓大餐，慶祝我們這個小家的大好日子。”

父親的一句話點醒了還在感傷的的母親，連忙擦了擦自己的眼淚，終于有了平日里溫柔明媚的笑容，說道：“誒喲，我怎么把這個事兒給忘了，阿……”

還未等母親說完，尚未關閉的門外傳來了一陣銀鈴般的活潑的少女的聲音，“林叔，冷姨！我把東西帶來了！”

這陣聲音也像銀鈴一般敲響了初曉心中的記憶，不由自主的竟有些開心，她這么想著：“是她嘛……”

沒一會兒，門口便來了一個拎著大大小小的鼓囊的塑料袋的少女。

少女看起來和初曉差不多大，此時她有些氣喘吁吁地站在門口，下穿修身牛仔褲，上穿純白色寬松短袖，顯露出不屬于這個年紀的修長身材，而那標致得就像上帝親自雕刻出來的一般，艷麗、青春洋溢，讓每個第一次看到她的人都會有些恍惚。即使是初曉在她身邊也成了陪襯的綠葉。急匆匆的趕來加上大小包滿滿的塑料袋，使得她原本潔白無瑕的肌膚上抹上了可愛的粉撲。高馬尾配上有些凌亂的劉海和碎發，跟隨那淡淡的茉莉香讓人們沉醉其中。

“是她……”初曉看到眼前的少女果然就是自己朝夕想念的人，剛剛止住的眼淚又快有些決堤。

而那個少女在看到初曉有些閃著光的坐在沙發上看著她時，原本就很大的眼睛又大了幾分，眼中的興奮噴涌而出，激動地小小尖聲叫道：“豬豬（初初）——！”

但少女并沒有過多的沉浸在多年后再次看到好友的激動里，她看向了在初曉面前，同樣面帶微笑地看著他的雙親，連忙說道：“林叔冷姨，你們托我帶的東西我拿來了，我放水池里還是冰箱里？”

冷姨擦了擦臉上的淚痕，便走上前接住了少女手上的大大小小包塑料袋，邊拿邊說道：“謝謝你了小月，這些就交給你叔叔阿姨了，你和阿曉這么多年沒見了，你就去好好陪阿曉說說話吧，等下就留在這吃飯。”

被叫做小月的少女露出一向陽光的笑容，甜甜地說道：“謝謝阿姨。”

似乎中年人都很喜歡小女孩嬌滴滴的聲音，剛剛還是淚人的冷姨已是面帶桃花，她有些吃力地扛著這些往右邊的廚房，“這么些年沒見了小月還是這么嘴甜啊哈哈哈，你去陪阿曉聊會兒天吧，老林還不來幫幫我！”

“噢噢噢噢，這就來！”林昌明面帶老干部式標準慈祥的的微笑，邊挽起自己身上咖啡色西裝襯衫的衣袖，一邊往廚房走去。路過門口時還不忘笑瞇瞇地對著小月說道：“客廳茶幾上有水和零食，吃點自己喜歡的，我和你阿姨準備下晚飯。”

“好嘞好嘞林叔，小月收到。”小月有些古靈精怪地站直，表情嚴肅中藏不住俏皮，讓人看著喜歡。林叔也被逗笑了，走向廚房的路上還笑著嘀咕道：“這丫頭……”

小月也把自己給逗笑了，往下壓的嘴角根本繃不住，斷斷續續的笑聲也傳了出來。看著這一幕初曉也不禁笑出了聲。很快，初曉那清脆的笑聲就傳到了站在門口的小月耳邊，小月望向坐在沙發上的初曉，眼中點滴起了光，但還是做了個鬼臉。初曉卻有些溢出，在笑容上留下了一滴緩緩滑落的清淚，眼神中都是再次見面的激動，張開了自己的雙臂，說道：“飛飛……”

“啊~呀！！”小月也不爭氣的掉下了淚，但是帶著笑意跑了過去抱住了張開雙臂的初曉，初曉順勢也像哄哭泣的孩子一樣溫柔的抱住了懷里的小月，兩人就這么抱在一起。

小月雖然還在笑，但已經有些哭戚戚的把頭靠在初曉肩上說道：“豬豬我快想死你了，嗚嗚……”

初曉抽吸了一下鼻子，回應道：“我也好久沒見你了飛飛。”

“啊呀你怎么還叫我飛飛！”小月突然掙脫開懷抱，原本帶笑的小月此時有些面帶梨花，有些嬌嗔地說道。隨后很快就有些驚詫地說道：“豬豬你現在變得好漂亮呀，真的就是一個香香的寶寶。”

初曉被逗笑了，她也看向了小月。此刻她才知道為什么那么多男生都會喜歡女生哭泣的樣子，就現在小月面帶梨花的樣子，她都有些流連忘返。隨后，她伸手捏了捏小月的臉頰，這倒讓小月有些詫異，說道：“你才是呢，怎么就從張飛變張星彩了呀~”

“哎呀，你壞！”小月原本以為初曉也會夸夸自己是個香香的寶寶或者小蛋糕什么的，結果一開口還是在玩自己的爛梗，趁初曉不備就佯裝生氣地撓起了初曉的癢癢肉。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你要死呀哈哈哈哈哈哈哈……”客廳里一下子就充滿了初曉的笑聲。而她也很快做出了“還擊”，兩人就在沙發上玩鬧了起來。

這個被叫做小月，活潑開朗的少女，叫張吟月，只比初曉早出生了十天，是初曉幾乎從小到大的伙伴。吟月的父親叫張任平，是林昌明大學室友，也是多年的好兄弟，所以兩個小丫頭從幼兒園就一起玩耍，幾乎天天都黏在一起。在初曉七歲出了事故失憶后，吟月是為數不多的她還記得的人之一。兩人小學時仍是同班同學，一直到小學畢業初曉跟著家人離開清江而到海口讀書，兩人就開始了三年的友誼“空窗期”。

被撓的有些花容失色的初曉在余光中看著辦美的不可一世的吟月，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她的印象里，吟月并不算高，五官雖然仍是無可挑剔，但皮膚遠沒有現在如此雪白，甚至有些發黑。因為從小到大就像假小子一樣，又因為剛好姓張，所以經常被小學的那些男同學叫“張飛”。

每次一有人喊她“張飛”，她都會飛上去打一下那個人。久而久之，“張飛”的名號非但沒有因為她的“武力”而消失，反倒越來越“名震四方”，外號也開始五花八門起來——“張翼德”、“五虎上將”……

到最后，連初曉也會戲稱她“飛飛”，為了還擊初曉也有了自己的第一個外號——“豬豬”，而初曉也就成了唯一一個玩這個梗不被他“毒打”的人。“張飛”也就成了眼前這位美女的“黑歷史”。

兩人的友誼并沒有因為時間和距離而減輕半分，很快就打成了一片，在那各自分享著這三年里各自發生過的各種趣事，時不時就爆發出絲毫不顧及形象的尖聲大笑。

林叔在廚房轉著頭看著兩丫頭笑的不亦樂乎，自己也不自主露出了笑容。但很快就被冷姨帶著水的手掌拍了下大腿才回過神來，回過頭看向冷姨。

冷姨雖然已經三十往上了，可是臉上看不到一絲皺紋，反倒是消卻了些許年輕時那極其艷麗的綻放，轉而多了溫婉和嬌媚。并沒有化妝的臉上沒有瑕疵，溫潤如玉的肌膚，立體無瑕的五官，可以想象在年輕時會是多么的傾國傾城。而在那條全新的純黑色圍裙的包裹中，豐滿的身材在細腰的支撐下有一種流水般的線性美，成熟女人的魅力無時無刻在向外散發。

而此時的她，面色有些無語，微抿著雙唇，對著張任平，一只手撐在水池邊，一只手指著水池里的塑料袋，時不時便翻過去一個白眼：“林昌明你是不是缺心眼兒，你就讓小月買這些東西來是吧。”

“這咋了嘛，真是的……”昌明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水池，但很快他就知道為啥冷姨會說他缺心眼，他有些賠笑地說道：“我這不也是為了初曉好嘛。”

水池里，大大小小的塑料袋中是各種魚頭和去了魚頭的魚身，火鍋丸子也是各種牌子的魚丸，連油炸的東西都是魚排，甚至還有一個黑色塑料袋里邊是三四顆牛眼。

冷姨被眼前這個男人差點一個白眼翻過去，壓著語氣罵道：“我說你是真不知道自己缺心眼還是怎么的，你買點阿曉愛吃的，餃子啦牛肉丸啥的，你光買魚呀？這就算了你那個死眼珠子是怎么回事？你要嚇死我們三個女同志嘛？！”

昌明知道自己做錯了，陪笑著雙手輕輕扶在了冷姨的腰上說道：“誒呀我錯了冷，我不也是為了女兒嘛，光記得以形補形了，忘了這么個一茬了……”

冷姨假裝厭惡地甩開她的雙手，一邊拿出塑料袋里的東西一邊念叨道：“這個魚頭能留著，煲個魚頭湯……隨便做點紅燒魚也不錯……小孩子就愛吃炸的，也留著吧……”在挑挑揀揀的間隙，看都不帶看地就把那袋牛眼扔到了腳邊的垃圾桶里。

昌明看著垃圾桶里還沾著血水的塑料袋，有些無奈的嘆口氣。冷姨邊處理，眉頭有些皺了起來，嘶了一聲直起身看著窗外說道：“不成，就這么點東西不太成，你還是去打電話給老劉，讓他去買點家常菜回來。”

成，我去打個電話。”說罷，昌明便離開廚房，將自己的圍裙取了下來，伸進口袋里拿出了手機。

可還未等昌明在通訊錄里找到老劉的電話，一個ID來自江南江州的電話卻打了來。他有些疑惑，“奇了怪了，江州那群老伙計不應該知道我回來了，這誰啊……”隨后便接起了電話，“喂你好，我是林昌……”

還未等話說完，電話那頭就傳來了一個冷淡的男性的聲音：“你好。”

隨著這兩字從手機那頭傳了過來，昌明面色大變，眼神中一瞬間閃過了慌亂。但他強行控制住自己慌張的內心，佯裝冷靜的看了看周圍。冷姨依舊埋著頭在處理手上的魚肉，客廳里初曉和吟月正有說有笑的聊著，并沒有人注意到他的尋常，他才呼了一口氣。

此時電話那頭傳來了一聲極小的冷笑，依舊是那冷淡的語氣：“我知道你聽的出來，我是誰，你別想混過去。”

就在這時，原本埋頭處理的冷姨卻不知道怎么的就站到了昌明的旁邊，用手肘碰了碰緊張的昌明。沒想到昌明就好像被嚇到一樣，大半個人幾乎彈了起來，倒是冷姨被嚇了一跳，有些詫異的看著昌明，“給老劉打個電話這么緊張干什么。跟老劉說一聲，順便帶點豬排骨還有四斤里脊回來，我做點紅燒排骨和糖炒里脊。”說罷，便在些許的疑惑中又回去了廚房。

昌明雖然在強裝鎮定，但是剛剛的差點穿幫他就知道不能在這里接電話。低頭看見對方還沒掛之后，他對著廚房說了一句：“你先做著，我去外面給老劉打電話。”說罷，也不顧冷姨的喊叫還有客廳兩個丫頭傳來的奇怪的眼神，快步走出了房門。

“給老劉打電話出去干什么……”冷姨有些疑惑地嘀咕道。

昌明邊快步往外走，一路上時不時就回頭看一眼是否有人走出來。他熟悉的來到應急樓梯間里，先是爬上爬下確定樓梯間很安全之后，才有些喘氣地接起了電話：“喂。”

對面依舊是冷笑：“怎么，知道自己見不得人是嗎？”

昌明深吸了口氣正欲說點什么，對方說來的一句話就直接把他噎住了：“你怎么下得去手的？”

昌明腦中瞬間只剩空白，他知道對方已經猜到了什么，手心和額頭上都滲出了些許冷汗，但他還是勉強冷靜地說道：“衛戎，你應該是誤會什么，我沒……”

昌明正打算辯解著什么，就被另一頭逐漸加高聲調但是因為強行壓著語氣而變得有些尖銳的聲音打斷，

“誤會？胃，肝，眼，腐蝕中毒性狀的嚴重程度連我都少見！如果不是院里剛好有器官可以移植，你以為她能撐多久？”

“我……”昌明一時語塞，在結巴了一陣后說道：“衛戎，我知道你不愿意相信下毒的那個人是陷害我和我的家人的，我是阿曉她爸，我怎么會下得去手呢？”

“你以為你是她的生理父親你就能脫罪嗎？！”電話那頭那個被叫做衛戎的男人聲音又拔高了幾分，“如果因為感情你就會收手，那現在那個冷婉川又是怎么回事兒？！”

“你……”這句話再一次噎住了昌明的咽喉，這一次更長時間說不出話，而衛戎似乎也很有耐心的等待著回復，只聽得見若隱若現的喘息聲。昌明知道，自己無論怎么解釋，對面這個小舅子是一定不會放過的，所以他索性破罐子破摔，說道：“衛戎，我知道你對十年前的事情還是耿耿于懷，但冷她好歹也是阿曉她媽，你能不……”

這一句話尚未說完就已經徹底點燃了衛戎一直強壓著的情緒，幾乎用盡全身氣力吼道：“初曉她媽十年前就死了！”

并沒有因為分貝拉高就拉開電話，而是長時間的沉默。當這個“死”字出現之后，這句話就像子彈一樣一下子就擊穿了昌明的心臟，而此刻正好停頓了幾拍。

沉默，在爆發后雙方同時的沉默持續了很久。最后，電話那頭的衛戎先開了口，又恢復到一開始的冷淡的語氣：“讓阿曉避免強光，之后每兩周帶初曉來復查。醫院里太麻煩，直接來我家。”

隨后，他帶著威脅的語氣說道：“如果讓我發現你并沒有來，我會直接去到我姐家，你敢再對初曉做些什么我馬上就給張任平打電話。我不會放過你的。”

“嘟————”沒等昌明應下，衛戎就已經掛斷了電話。

昌明嘆了口氣，他早就知道，此次回來這些就是不可避免的，就算他和冷婉川如何掩飾，這些終究是過不去的。但是他也不想再躲躲藏藏的了，他想要回來，再一次拿回屬于自己的原本軌跡上的人生。

他知道，所謂的復查不是為了初曉，只是為了監視他有個理由而已。

他頓了頓，點開通訊錄，翻找了一下撥打了老劉的電話，吩咐了一下剛剛婉川的事情，隨后很快掛斷了電話。他重重的吸了口氣又快速呼出，盡力讓自己平靜下來，抬起雙手用力搓了搓臉，依舊擠出了那老干部式的笑容，就折返了回去。

而在另一邊，一個身穿白大褂的中年男人慢慢放下了電話，全身攤在自己辦公室的沙發上，眼前閃爍過一個穿著碎黃色長裙的女人，面帶笑容，仔細看竟和初曉及其相像。

而那梔子花香，若隱若現，觸及大腦，映射視覺，鼻尖似乎感受到了些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