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漫過蘇家祠堂的飛檐時，三十二名梳著雙環髻的婢女已捧著妝奩候在中庭。蘇明玥跪在青石板上行辭親禮，嫡母手中的《女訓》書頁簌簌作響。

“到了夫家要晨昏定省，不可墮了蘇氏門風。“嫡母將花鳥銅紋鈴掛在女兒腰上，無人知鈴內那暗藏的云香丸——那是蘇家嫡女代代相傳的生子秘藥。陪嫁嬤嬤捧著鎏金纏枝紋妝匣上前，匣中赤金步搖的流蘇無風自動。

正廳的赤檀喜案上，太夫人也為蘇明玥戴上翡翠鐲。雙魚戲珠紋在日光下流轉，魚尾掃過處，案上紅棗桂圓突然裂開細縫，露出里頭蜷縮的金蠶蠱蟲。滿堂女眷卻撫掌笑道：“到底是御賜的老坑玉，瞧這水頭多潤。“

蘇府三十六重朱門次第開，赤金轎簾上的纏枝蓮紋映著晨光，每片蓮瓣都綴著南洋珠。蘇明玥踩著五谷袋上轎時，檐角玉鈴鐺輕輕晃動，齊奏《百子賦》，曲調歡快得像是要鉆進人骨頭縫里。我抱著青花纏枝蓮瓷瓶站在回廊下，看十六名童女往青磚地潑灑朱砂，鮮紅的痕跡蜿蜒如新娘的嫁衣滾邊。

轎頂垂落的絲絳間藏著七枚玉鈴鐺，每個鈴舌都刻著蘇家嫡女生辰——最末那顆鈴鐺空懸著，等蘇明玥誕下長子才會補全。

送親隊伍在宗祠前行“辭祖禮“。八名赤膊漢子抬著朱漆描金箱籠魚貫而出，箱面浮雕的百子圖在日光下泛起詭異光澤。

“起轎——“

七十二聲玉鈴鐺齊響，驚飛檐角棲著的灰鵲。

新姑爺踏著《鸞鳳和鳴》的鼓點進院。王公子月白長衫上繡著百子千孫圖，近看才知那些孩童眼珠皆是空心的琉璃珠。

“新人拜——“

蘇明玥的蓋頭被穿堂風掀起一角，露出少女特有的明媚笑靨。她虔誠地跪在鴛鴦錦墊上，全然不知墊芯填的是歷代嫡女的落紅帕。當司儀高唱“早生貴子“時，檐角玉鈴鐺突然瘋轉，將《百子賦》奏成催命符的調子。

宴席設在荷花池畔，八十八道佳肴映著粼粼水光。王公子親自布菜，銀箸點在龍鳳呈祥盞上：“這道八珍胎盅最是滋補。“

戲臺上《麒麟送子》唱到“瓜瓞綿綿“處，蘇明玥忽然掩口嬌笑。她腕間翡翠鐲的魚嘴開合，將笑聲吞入珠光之中。我循著聲波望去，見祠堂飛檐下懸著七盞琉璃燈，每盞都映著新婦不同年歲的模樣：雙十年華抱子而笑，三十之齡獨對空帷，四十鬢白跪在祠堂...

合巹酒過三巡，我借去花園散心繞至東廂。雕花窗內紅燭高照，蘇明玥戴著珍珠冠，頂著紅蓋頭端坐在窗前，我透著窗欞冷冷的看過去。

“沈姑娘也來沾喜氣？“蕭燼的聲音讓我回過神來。

我攏了攏素紗披帛：“王爺說笑了，不過是替蘇家送件賀禮。“啞婢手中的釉面映著他玄色衣襟上的暗繡蟒紋，那蟒眼正對著祠堂方向的飛檐。

“瞧，管家家來了。”我不輕不重的抬了抬嘴角。

隨后管家引我穿過月洞門時，檐角血鈴鐺突然無風自鳴。我駐足仰頭，青瓷蓮尊的釉面流轉微光：“這東南角的巽位倒是聚氣。“

“沈掌柜好眼力。“王夫人從回廊暗處轉出，翡翠鐲磕在青石欄上發出玉磬般的清響。她染著鳳仙花汁的指甲劃過蓮尊胎體，“南山寺的香灰釉果真名不虛傳。“

我笑著將蓮尊置于紫檀案幾：“夫人若置于祠堂東南角，每逢初一添三滴晨露...“袖中骨瓷碎片悄然滑入案腳縫隙，“這靈氣能佑新婦三年抱倆。“

王夫人腕間的雙魚紋突然裂開魚唇，一縷青煙鉆進蓮尊釉面。我余光瞥見釉下血絲正吞噬香灰，面上卻愈發恭順：“您瞧這蓮紋遇光便流轉，最宜蘊養...“

“好！就供在祠堂神龕！“她撫掌大笑，翡翠鐲撞出《女誡》的韻律。我垂首退至廊下，發間銀簪的彼岸花苞突然綻開——那夜剜出的九十九顆眼珠，正在蓮尊胎體深處盯著祠堂梁柱。

暮色漫過影壁時，第五窯的骨瓷在作坊里發出裂響。我立在馬車前回望，青瓷蓮尊正在祠堂龕中龜裂，釉料滲入地縫的剎那，蘇明玥腕間的翡翠鐲突然收緊三寸。

夜風卷著紙錢掠過車簾，我摩挲著手指輕笑。東南巽位主姻緣？那處正對著的，可是王家宗祠埋著七十二具妾室枯骨的——斷子冢。

祠堂方向七十二盞長明燈晃出青影。滿院賓客仍在談笑，他們的影子卻黏連成網，將蘇明玥的喜服絞出褶皺。

子時梆子響過三聲，荷花池也結出薄冰。蘇明玥的赤金轎頂開始褪色，露出底層青磚的紋路——那是專門燒制的“辟邪磚”。

“無子者，當歸骨于宗祠，煉釉以續香火。“王家嬤嬤在新娘子的門外高聲說著這人盡皆知的規矩。

王公子拖著早已醉透的身軀搖搖晃晃的走進婚房。火盆里的星星火火緩緩跳動，滿堂紅綢無風自動，將這場喜宴裹成巨大的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