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將青石板沁成鴉色，沈清歡的傘骨在穿堂風里簌簌作響。沈家老宅門環上的銅綠沾了水汽，在她掌心暈開冰涼的血銹味。

藍箋是今早出現在工作室的，夾在待修復的《永樂大典》散頁里。灑金宣紙上字跡瘦金帶刃：“沈小姐當知二十年前火場真相。“

古籍修復刀從顫抖的指間墜落，在花梨木案上刻出新月般的劃痕。三年來她修復過無數殘卷，卻修補不了記憶里那場吞噬雙親的烈火。如今這抹幽藍像淬毒的孔雀尾羽，輕輕掃過結痂的傷疤。

“清歡小姐？“黑傘自廊下移來，傘沿抬起時露出程淮之清峻的眉眼。律師的銀絲鏡鏈掃過挺括西裝，金絲楠木煙盒在掌中輕叩，“雨大了。“

她退后半步，檀香混著龍涎香的氣息卻已纏上鼻尖。三年前蘇黎世秋拍會，這縷沉香曾縈繞在流拍的王希孟絹本前。彼時他舉牌的手套纖塵不染，此刻卻握著打開沈家潘多拉魔盒的鑰匙。

老宅門軸嘶啞的呻吟驚飛梁上燕，積塵簌簌落在程淮之肩頭。他抬手欲拂，清歡已下意識掏出懷中的真絲帕子。指尖相觸時兩人俱是一怔，帕角并蒂蓮紋浸了濕氣，正貼在他鎖骨凹陷處。

“程律師對沈家舊事倒是熟稔。“她抽回手，望著廳堂正中焦黑的梁柱。火燒過的檀木紋理扭曲如蛇，蜿蜒進記憶深處噼啪作響的夜。

程淮之輕笑時喉結在絲帕下滾動：“沈老先生遺囑特別說明，要等二十年前那場火...“他忽然頓住，鏡片反光遮住眼底波瀾，“要等所有繼承人到齊。“

后園芭蕉葉突然劇烈震顫，清歡轉身時繡鞋踏碎滿地琉璃。二十年前燒融的窗欞至今嵌在卵石縫里，像凝固的淚。穿過月洞門的剎那，風送來程淮之壓低的嘆息：“沉香易冷啊...“

母親生前的工作室仍保持焦土模樣，唯獨紫檀多寶閣纖塵不染。清歡撫過碳化的木紋，指尖忽然觸到凹凸刻痕——這是幼時與母親玩捉迷藏才會用的盲文密碼。

“丙辰年臘月...“她喃喃破譯，多寶閣應聲彈開暗格。塵封的日記本下壓著個南洋沉香木盒，錯金掐絲勾勒出陌生的家徽，與程淮之煙盒上的紋樣嚴絲合縫。

前廳驟然傳來瓷器碎裂聲，伴隨著表姑媽尖利的哭喊：“老爺子怎么可能把主宅留給外人！“清歡將木盒藏進廣袖，轉身撞進程淮之懷中。他扶在她腰側的手掌溫度灼人，聲音卻冷得像檐角將墜未墜的雨滴：

“沈小姐可聽過沉香結？這種南洋秘術要用至親骨血養香，火燒得愈烈，香氣愈徹骨。“他指尖掠過她袖中凸起，“就像有些人，非要焚盡舊巢，才肯現出真身。“

銅鎖墜地聲割裂雨幕。清歡腕間的羊脂玉鐲撞在楠木楹柱上，裂璺中滲出絲縷猩紅。程淮之的拇指按在她滲血的虎口，力道恰如三年前扶住即將傾倒的《千里江山圖》摹本。

“當心。“他聲音裹著潮濕水汽，“這宅子里處處都是淬毒的荊棘。“

前廳水晶吊燈突然大亮，將人影釘在斑駁墻面。二叔的紫檀手杖正抵著律師公文包，雪茄灰簌簌落在遺囑殘頁上：“程律師怕是記錯了，老爺子臨終前半月，可是親口說過主宅歸屬......“

清歡倚著冰涼的彩繪玻璃，袖中沉香木盒棱角硌著肋骨。程淮之西裝下擺掠過她旗袍開衩，龍涎香混著硝石氣息——那是老式火柴劃燃的氣味。

“1937年沈氏商船在南洋遇襲，“他突然提高聲線，金絲楠木煙盒在指尖翻轉，“救生艙里發現的不是黃金，是七具纏滿沉香的尸骨。“

表姑媽描金護甲嵌進太師椅扶手的牡丹雕紋。清歡望著煙盒內側的星月紋在燈光下流轉，忽然意識到那些紋路與自己袖中木盒的圖案，恰似鏡中倒影。

暴雨叩擊著琉璃殘瓦，她悄然后退半步，繡鞋卻踩中地磚暗格。輕微的機括轉動聲被表舅公的怒喝掩蓋：“荒唐！程家人也配提南洋舊事？當年若不是......“

尾音化作悶哼。清歡低頭看見暗格里躺著半枚翡翠領扣，螭龍紋缺了右角——正是母親照片上佩戴的那枚。她蹲身欲拾，卻見領扣背面凝著黑褐色的陳舊血漬，形如展翅的雨燕。

“找到了？“程淮之的陰影自背后籠罩上來，溫熱的呼吸拂動她后頸碎發。清歡猛地轉身，翡翠領扣的尖角劃破他掌心，血珠滴在沉香木盒的錯金紋路上，竟發出細小的嘶鳴。

多寶閣突然傳來瓷器碎裂聲。二十年前燒剩的琺瑯彩膽瓶在地上迸裂，露出中空內壁里蜷縮的絹布。泛黃畫軸上，穿杏色旗袍的沈夫人懷中抱著嬰孩，頸間沉香珠串與程淮之腕間佛珠如出一轍。

雨聲驟然狂暴。程淮之染血的手掌撐在清歡耳側，鏡鏈垂在她鎖骨蜿蜒成蛇：“現在逃還來得及，沈小姐。“他指腹摩挲著木盒上被血浸亮的星紋，“等到子夜鐘響，這宅子吃人的本事，可比三年前蘇黎世的拍賣槌狠多了。“

后園驀地傳來古琴斷弦之音，母親日記從暗格深處緩緩升起。泛潮的紙頁間飄落半張戲票，背面是稚嫩筆跡：“丙辰年臘月廿三，程家叔叔教歡歡認沉香。“

琉璃窗轟然炸裂，裹著雨箭的穿堂風卷起滿室塵埃。清歡在紛飛的紙屑中看見程淮之解開襯衫第二顆紐扣，鎖骨處赫然烙著與木盒家徽相同的印記——那是用沉香灰燼刺就的圖騰。

血珠在沉香木盒上蜿蜒成符，程淮之腕間佛珠猝然迸裂。檀木珠子滾過龜裂地磚，每一顆都映出清歡煞白的臉。三年前蘇黎世拍賣場的鎏金穹頂下，也是這樣滿地亂滾的月光——那時他握著她的手腕說：“有些東西碎了，才見真章。“

后園古琴又響，這次是《廣陵散》的殺伐之音。表姑媽鬢邊翡翠步搖突然炸成齏粉，孔雀藍旗袍霎時浸透血色。清歡看著那道貫穿她咽喉的銀絲，在雨氣里泛出熟悉的沉香冷光。

“閉眼。“程淮之的西裝外套裹住她發顫的肩，龍涎香里混進鐵銹味。他的掌心覆在她眼皮上，體溫竟比火燒過的梁柱還燙，“沈家老宅的每滴雨都是淬毒的針，專扎聰明人的眼睛。“

慘叫聲此起彼伏。清歡在黑暗中聽見血肉綻開的悶響，像那年母親帶她剖開沉香木時，刀刃楔入油脂的聲響。二叔的紫檀手杖敲擊聲越來越近，杖頭鑲嵌的暹羅貓眼石映出她袖中木盒——那里正在滲出淡青色煙霧。

“丙辰年臘月廿三...“程淮之突然含住她耳垂低語，齒間漏出的氣音驚飛記憶里的灰燼，“你聞聞，這味道可像極了你周歲抓周宴上的沉香糕？“

清歡的銀牙咬破舌尖。血腥味激得袖中木盒劇烈震顫，盒蓋彈開的剎那，二十年前的火焰從錯金紋路里噴涌而出。火舌舔過程淮之頸側時，他鎖骨處的沉香烙印竟開始吞噬火苗，灰燼在皮膚上拼出沈氏族譜的殘缺章回。

“程家欠的血債...“表舅公的咆哮混著肋骨斷裂的脆響，“你以為換個嬰孩就能......“

未完的詛咒化作血沫噴在彩繪玻璃的圣母像上。清歡握緊翡翠領扣的殘片，終于看清血漬雨燕的輪廓——那根本是程家族徽的變形，燕喙處還勾著半枚銀質長命鎖的拓印。

程淮之忽然輕笑出聲。他撕開染血的襯衫，心口處猙獰的燙傷竟與清歡后肩的胎記嚴絲合縫：“沈小姐可知，沉香木挨刀時流的油脂，在佛經里叫'菩薩淚'？“他攥著她的手按在傷疤上，“你猜這淚，渡的是誰的劫？“

多寶閣轟然倒塌，母親日記懸浮在幽藍火焰中。泛黃的紙頁間浮起鎏金小字，竟是程氏百年族譜。清歡望著“程淮之“名字旁漸漸顯現的“沈清歡“三字，忽然記起火災那夜，有人將她按在荷花缸里說：“歡歡要像沉香木一樣，疼極了才能成材。“

暴雨在子夜鐘聲里倒懸。程淮之的唇印上她腕間玉鐲的裂璺，吞下那縷滲出的血絲：“當年救生艙七具尸骨，有六具都戴著沈家的沉香珠。“他指尖劃過她頸動脈，“你猜第七具尸骨的心口，刻的是哪家小姐的芳名？“

琉璃瓦突然齊齊炸裂，二十年前的月光與此刻的雨幕重疊。清歡在紛飛的族譜殘頁里看清母親的臉——杏色旗袍的盤扣上，正別著程家祖傳的并蒂蓮銀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