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雨突然變成懸空的佛珠。

清歡看著檐角墜落的雨滴凝固成琥珀，程淮之的血順著倒流的雨線攀上穹頂。他腕間重新現出佛珠，每顆檀木珠里都封著一簇幽藍火苗——正是吞噬沈家老宅二十年的那場陰火。

“這才是真正的遺囑。“程淮之劃破指尖，血珠懸浮成南洋星圖。其中天樞位嵌著的，正是清歡袖中沉香木盒的錯金紋樣，“令堂用七年陽壽換的沉香結界，就為等今夜星月同輝。“

后園傳來掘土聲。清歡的繡鞋陷入地磚，發現褪色的金磚下竟滲出深藍墨汁。母親日記在墨漬里舒展成新的形態，1937年的船難記錄正在被某種力量篡改——救生艙人數從七人變為八人，最后那個墨點像極了嬰兒蜷縮的輪廓。

程淮之忽然執起她的左手，將裂璺玉鐲按在沉香木盒的星月紋上。玉髓遇血化霧，凝成沈夫人臨終前的殘影：“歡歡，程家的沉香烙不是詛咒...“影像突然扭曲，母親脖頸浮現的雨燕胎記與程淮之鎖骨圖騰首尾相銜。

“是共生咒。“他咬開西裝袖扣，露出小臂內側的黥刑印記。那些青黑色符咒正順著血脈游向心臟，“程家男子及冠那年，要選沈家女兒種下沉香引。若不然...“他忽然扯開清歡的立領盤扣，她后肩的胎記正在吞噬月光，“你以為當年火場為何獨你幸存？“

表舅公的斷肢突然抽搐著立起，指尖在地面刻出潦草血書：“丙辰年臘月廿三程沈盟約“。清歡的太陽穴突突作痛，記憶深處傳來嬰兒啼哭——那哭聲竟與程淮之腕間佛珠的嗡鳴共振。

多寶閣廢墟中升起十二面鎏金鏡，每面都映出不同的時空。清歡看見七歲的自己蹲在蘇黎世教堂喂白鴿，十八歲的程淮之正在拍賣廳擦拭金絲眼鏡；另一面鏡中卻是顛倒的雨夜，成年的程淮之抱著襁褓穿過火場，將嬰孩遞給滿臉淚痕的沈夫人。

“沉香木最妙之處，在于能存住時光的油脂。“程淮之的鏡鏈纏上清歡發間玉簪，輕輕一扯便散落如瀑青絲，“就像現在，你中有三年前的我，我中有二十年后的你。“

翡翠領扣突然發燙。清歡握著的殘片化作鑰匙形狀，插入地磚縫隙的剎那，整座老宅開始翻轉。彩繪玻璃上的圣母像褪成厲鬼，火燒過的梁柱生出新鮮枝椏，而她正與鏡中的自己對望——那個“清歡“穿著程家祖傳的沉香色長衫，腕間戴著程淮之的佛珠。

暴雨在時空折疊處凝成香灰。程淮之從背后擁住顫抖的她，指尖點在心口共生咒：“聞到了嗎？這是你周歲宴打翻的沉香爐，是令堂臨終前咬斷的詛咒，是...“他的唇擦過她耳后新生的雨燕胎記，“我們共同服了二十年的解藥。“

后園古琴第七根弦崩斷時，所有鏡子齊齊炸裂。清歡在飛濺的時空間隙里抓住半頁族譜，泛黃的“沈清歡“三字正在褪色，取而代之的是燙金篆體的“程氏長媳“。

程淮之忽然將她推入尚未閉合的鏡淵。下墜時清歡看見二十年前的火場真相：穿杏色旗袍的沈夫人將沉香木盒塞進程淮之襁褓，而真正的嬰兒正在程家祖祠啼哭——那孩子肩頭盛開著血色并蒂蓮。

清歡墜入的鏡淵竟是具象化的沉香木導管。億萬金色絲狀菌絲纏繞周身，每一根都流淌著記憶的髓液。她看見程家祠堂的青銅香爐吞云吐霧，穿鴉青長衫的巫醫正將嬰兒浸入琥珀色脂漿——那液體泛著與她胎記相同的幽光。

“疼嗎？“十八歲的程淮之突然出現在菌絲另一端，白綢手套撫過她后肩。清歡驚覺自己正被釘在沉香木砧板上，而眼前的青年在研磨某種帶血的香料，“這是你百日宴時，我從你心口取的第一滴血。“

菌絲驟然收縮。清歡的腕骨發出碎裂輕響，痛感卻同時出現在程淮之身上。他解開領口露出鎖骨烙印，那圖騰正在蠶食他的血肉：“共生咒妙就妙在，你此刻的疼，能解我三年前的毒。“

菌絲突然迸發強光。清歡在眩暈中抓住一截浮木，木紋里滲出程淮之的聲音：“抓緊了，這是1937年沉船的龍骨。“咸澀海水灌入口鼻的剎那，她看見救生艙里漂浮的七具尸骸——每具尸身的沉香珠串都在海底綻成紅珊瑚。

“第七具在這里。“程淮之的幻影自珊瑚叢中浮現，指尖點在她左胸。清歡的旗袍盤扣應聲崩落，心口浮現出與沉船龍骨相同的烙印，“當年沈夫人把你藏進程家救生艙時，可曾說過這烙印要吃夠九十九種痛？“

海底突然升起琉璃佛龕。龕中供著的不是觀音，是穿杏色旗袍的沈夫人玉雕。玉雕頸間銀簪化作白蛇，銜來半枚帶血的沉香結。清歡的胎記開始發燙，二十年前的記憶如滾油潑進腦海：

火場里母親并非在逃命，而是用銀簪蘸血在沉香木盒上畫符。襁褓中的嬰兒被塞進檀木衣柜，柜門合攏前，有個戴金絲眼鏡的男人往她口中滴入青黑色液體——那人的懷表鏈與程淮之的鏡鏈紋路一致。

“想起來了嗎？“成年程淮之的聲音自四面八方涌來。菌絲編織成蘇黎世拍賣場的穹頂，他握著她的手刺破幻象，血珠墜落在真實的沉香木盒上，“你每疼一次，這盒子就吞掉一段被篡改的時光。“

木盒突然發出嬰兒啼哭。清歡顫抖著掀開盒蓋，里面蜷縮著個翡翠雕琢的胎盤，臍帶末端系著程家族徽的銀鎖。程淮之的掌心覆上她的手背，帶她捏碎翡翠胎盤，齏粉中浮起張泛黃的婚書——

“程沈兩家子女及笄結縭，以沉香引為聘，骨血為祭，保商路百年不絕。“

海底佛龕轟然炸裂，清歡被拋回現實時空。程淮之正跪坐在老宅中庭，西裝裂口處爬滿菌絲，而她的指尖深深嵌進他心口傷疤。子夜雨不知何時停了，滿庭積水映出兩個顛倒的世界。

“歡迎回來。“他含著她的耳垂輕笑，咽下她痛呼溢出的血氣，“現在你我痛感相通，該去討債了。“

東廂房傳來異響。清歡被他拽著穿過回廊，看見二十年前燒毀的戲臺竟完好如初。臺中央擺著具水晶棺，穿杏色旗袍的沈夫人雙手交疊，掌中攥著程家祖傳的并蒂蓮銀簪——簪頭正插在她完好無損的喉間。

程淮之突然劇烈咳嗽，唇角溢出的血染紅清歡的袖口。她后肩胎記隨之浮現血色紋路，竟與戲臺梁柱上的鎮魂符咒一模一樣。月光穿過殘破的琉璃瓦，將兩道影子釘在水晶棺上，漸漸融成沈夫人臨終前比劃的手語：

**換命咒已成，歡歡快逃。**

水晶棺里的沈夫人突然睜眼，瞳仁里游出兩尾朱砂鯉。清歡腕間玉鐲應聲碎裂，斷口處涌出的不是血，是混著沉香屑的墨汁。程淮之的佛珠再次崩散，檀木珠滾過戲臺榫卯，每一顆都敲出《牡丹亭》的梆子調。

“別看。“他蒙住她眼睛的手在顫，呼吸卻穩得可怕，“這是程家養的離魂香，看久了會分不清今夕何夕。“可清歡的睫毛已掃過棺中人的銀簪，簪頭并蒂蓮突然綻放，每片花瓣都映出不同年歲的程淮之。

七歲稚童在祠堂刻沉香木人，十五少年在雨夜埋藍箋，二十青年在火場剖開孕婦肚腹——最后一瓣映出的，是此刻他染血的指尖正抵著她后頸，與棺中沈夫人做著相同的結印手勢。

“當年換的不是嬰孩。“程淮之突然咬破舌尖，血珠彈在朱砂鯉眼瞳上，“是命格。“

戲臺地板轟然塌陷，清歡墜入香料窖藏的幽冥。九十九口陶甕環形排列，每口都貼著黃符，甕中浮沉著嬰兒骸骨。她的胎記開始滲血，那些血珠如有靈智般飛向中央的青銅鼎，鼎身饕餮紋竟與程淮之心口傷疤別無二致。

“你喝過我的血。“程淮之的聲音自鼎中傳出，“百日宴那盞杏仁茶，記得嗎？“

記憶如毒藤絞緊心臟。清歡看見三歲自己踮腳去夠雕花案幾，程淮之含笑往青瓷盞中滴入腕血。那時他頸間還沒有沉香烙印，只有道淡粉傷疤，像月老被扯斷的紅線。

窖藏突然灌入海水，1937年的沉船殘骸從陶甕中浮出。清歡抓住救生艙邊緣，驚覺那七具“尸骸“的沉香珠串竟在海底生根發芽，長成困住她的血色珊瑚。程淮之的幻影自珊瑚枝椏化形而出，金絲眼鏡鏈纏上她腳踝：

“沈夫人用自己骨血養出的沉香引，原是要喂給程家繼承人的。“他指尖掠過她心口，“誰知陰差陽錯，倒叫你成了最完美的容器。“

青銅鼎突然發出梵唱，鼎中升起具琉璃骨架。清歡的胎記與骨架心竅處的凹槽完美契合，仿佛天生就該嵌在那里。程淮之自背后擁她入懷，握著她的手撫過琉璃肋骨：“摸到了嗎？這是你缺失的那根骨頭。“

海底颶風驟起。清歡在漩渦中看見二十年前的真相：母親根本沒將她藏進衣柜，而是親手遞進程淮之的襁褓。真正的沈家女兒被換上粗布衣裳，此刻正在鏡淵彼端朝她微笑——那女孩眉眼與程淮之如出一轍。

“共生咒要成了。“程淮之突然咳出大片血花，血霧凝成月老祠的姻緣簿，“你猜上面寫著誰與誰的名字？“

戲臺方向傳來裂帛聲。清歡回頭望見水晶棺中的沈夫人正在融化，銀簪化作的白蛇銜來半枚玉璜，與她腕間殘鐲拼成完整的陰陽魚。程淮之的唇擦過魚眼：“當年沈程兩家換的不止是嬰孩，還有...“

驚天雷鳴吞沒尾音。清歡在閃電中看清老宅匾額翻轉，露出背面的程氏族徽。暴雨沖刷著二十年積塵，那些她親手修復的古籍殘頁從地縫涌出，每一張都寫滿“程清歡“的朱砂批注。

程淮之的掌心突然現出沉香匕首，刀柄并蒂蓮與她袖中木盒紋路相連：“要斬孽緣，須用種咒人的心頭血。“他將刀尖抵住自己心口，“你動手，還是我來？“

東廂房傳來嬰兒啼哭。清歡握刀的手驟然轉向，匕首卻自行刺穿程淮之的掌紋。血濺在琉璃骨架上，竟重現出母親臨終場景——沈夫人咬斷的不僅是詛咒，還有程淮之腕間佛珠的因果線。

“晚了。“他笑著咽下涌動的黑血，“子時三刻已過，沉香引...咳咳...開始反噬了...“

菌絲自他七竅瘋長，轉眼織成密不透風的繭。清歡在窒息前聽見最后一句耳語：“去后園芭蕉樹下，那里埋著你真正的周歲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