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的第一周，還沒有正式開學，學校的社團活動訓練就提前開始了。無論是華樂團、管樂團、合唱團還是各類舞蹈、體育運動隊都開始了假期尾聲中的額外訓練，以準備三月將要舉行的星洲青年節的校際音樂體育比賽。

對于小學高年級的學生來說，這是他們最后一次代表學校參加青年節兩年一度的校際比賽了，因此孩子們都格外努力。各聲部的小組長們都敦促著自己的組員，特別是年紀比較小的孩子好好練習。今年華樂團校際比賽的指定曲目是本地青年作曲兼指揮家梁天一的委約作品《啟航》。《啟航》是一首輕快、活潑、積極向上的合奏小作品，象征著青少年在人生的征程上揚帆起航，也是一首彈撥樂和拉弦樂都有重頭戲的作品。文殊小學面臨了這么多年以來第一次的“瘸腿”問題——缺嗩吶演奏員。雖然說這在星洲華樂界是一個相當常見的問題，嗩吶這樣的樂器，不容易掌握，音量大，在家練習也比較困難，在歷史上又不似琵琶古箏有那么高的社會地位，一直是一個吃力不討好的樂器。因而每年選擇嗩吶的孩子真的是風毛菱角。今年除了五年級的聲部長林峻杰，文殊小學就沒有其他嗩吶了，這是讓指揮和指導老師們都頭疼的問題。

學校的吹管老師鄭五生是本地老一輩的藝術家，是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活躍在東南亞乃至中國的本土演奏家。他即會演奏嗩吶，也會演奏笙和笛子。畢竟，在那個年代演奏人才緊缺的條件下，每個演奏家都需要演奏幾樣樂器。鄭五生也是鄭多、鄭米姐妹的爺爺。圈子里都知道鄭家祖孫三代都是華樂界的優秀人才。好在鄭家的小弟弟鄭索今年就上小學一年級了，他跟兩個姐姐不一樣，自幼就跟爸爸鄭瑞學習嗩吶。但是大家仍舊都在懷疑，一個小一的孩子到底能不能擔當這個嗩吶C位的重任。鄭爺爺倒是很看得開，真要是找不到人，就去隔壁管樂團借兩個吹單簧管的小同學，臨時改行學學嗩吶，拼一下青年節的比賽就好，這一點他已經跟隔壁管樂團的老師打好招呼了。

為了讓孩子們能更多的理解這首作品，學校特別邀請了青年琵琶演奏家羅佳音回母校進行講座。正好在文殊服務了五十余年的琵琶傅老師今年就要退休了，他是有打算讓佳音回來接過這個崗位。文殊如果有這么專業的校友回來助陣，華樂團一定能越辦越好。

開學的第一次全團排練，在所有人的注視下，鄭五生牽著鄭索來到了學校的排練廳。一年級的小豆包鄭索，個子還沒有譜架高，跟著爺爺走到排練廳最后面的管樂區，爺爺給他指了個座位坐下來。學校的樂團里一般都是高年級的孩子，低年級的孩子還需要經過好幾年的訓練才夠格加入樂團的排練，于是大哥哥大姐姐們對于這個小不點都非常好奇。鄭索又黑又瘦，眼睛不停地東張西望。笛子和笙的小朋友去跟他打招呼，他也置之不理，反而低頭玩起了他的小天才手表。

“你弟弟很沒有禮貌誒！”笛子組長壓低聲音對鄭米說。

鄭米一臉嫌棄地說：“他是這樣的，你們不要理他就好。他很少跟其他人說話。”

“你弟弟是不是有毛病？”坐在鄭米身后拉高胡的小男孩問道。

“你才有毛病！”鄭米毫不客氣地反擊道。

“我沒有亂說，我妹妹跟你弟弟都是103班的，她說前天放學的時候看到你弟弟突然離開班級的隊伍，自己跑掉了，班主任、體育老師還有副校長滿校園地追他。”那個小男孩繼續說。

這下鄭米周圍的小朋友都扭頭看向了鄭米。鄭米遲疑了一秒然后說：“你妹妹看錯了啦，跑掉那個不是我弟弟。好了，都不要說話了，我們要開始排練了。”說罷，鄭米站起身。新學年她坐上了學校樂團首席的位置，排練之前要帶領全團調音。她非常嫻熟地望向笙組喊道：“笙，給我個A。”

群笙一起吹響了A音。鄭米又看向身邊所有的胡琴道：“弦樂調音。”大家跟著標準音開始調弦。

等最后一個胡琴調完，鄭米又看向笙道：“G！彈撥調音。”頓時琵琶、中阮、柳琴、揚琴開始調音。

最后等管樂的笛子嗩吶一起調音的時候，大家才第一次聽到鄭索吹響高音嗩吶。別看他個子小，還真的是中氣十足，高亢的嗩吶響起，全團不由自主地都注意到這個小不點。學校樂團的指揮就是即將退休的彈撥組傅小華老師，這是他最后一次帶領學校樂團參加校際音樂節展演了。他欣慰地看著鄭索示意大家都安靜下來：“很好很好，我們終于有一個嘹亮的嗩吶了。大家都看到了，新來的小同學鄭索是今年一年級的新生。他年紀很小，所以我希望這里的學長學姐都能愛護他，照顧他。我們一起努力，爭取在今年的音樂節里守住我們連續十五屆的金獎好不好？”

“好！”所有小朋友異口同聲地喊道。

“非常好，我們現在開始排練。”

今天的排練提前就結束了，傅老師喊所有的指導老師開了個會，為了備戰展演，學校需要淘汰一些舊的樂器，更換一些新的，各組的指導老師需要清點手里的樂器，把需要修補或者更換的樂器清理出來。小學生本就好動，盡管三令五申讓大家愛護樂器，但是玩耍間，樂器磕磕碰碰，琴頭撞斷，音箱開裂是常有的事情。

于是，老師們花了一個小時的時間把樂器都清點了一遍，有一臺揚琴琴碼斷裂的情況比較嚴重，弦也斷了，音箱也有開裂是決計不能再用了。有兩臺中阮和五把胡琴的頭需要修補。一臺中音笙的按鍵卡住了，按下去抬不起來。還有一個琵琶，掉了一個琴軸，軸孔也開裂了，最下面的品也掉了兩個。老師們開會討論之后決定出了需要“補頭”的幾個樂器，剩下的全部報廢了。

“傅老師，請問報廢的樂器要怎么處理？”佳音問道。

“需要寫報告附上照片和說明，學校的總務上報到教育部，上面同意批準了才能統一丟棄。以后也是一樣。”傅老師解釋道，畢竟接下來這樣的任務就會交到佳音手上。

“批準大概需要多久？”佳音又繼續追問。

“大概兩周左右吧。”傅小華道，他又轉向了鄭五生，“到時候需要修補的樂器還要麻煩鄭老師，需要更換的樂器也麻煩您給學校一個報價，走一下手續。”

“明白，公事公辦。”鄭五生點點頭。

“行，如果沒有其他的問題，我們今天就散會，大家都辛苦了。”傅小華宣布道。

佳音特地等其他老師都走了，才去追上了鄭五生。

“鄭老師！”佳音喊道。

鄭五生回頭，慈祥地說：“佳音啊，什么事？”

“那個琵琶的開裂還可以修嗎？軸能去配一個差不多的嗎？”佳音問道。

“這個琵琶很久了，是二十多年前上海廠的舊款，同樣款式的軸不好找，但是我可以試著找一個看起來差不多的。開裂不好補，主要是裂地太大了，即使修好了，不匹配的軸和裂過的孔可能會有雜音，也容易跑弦。這個你應該也懂，但是我可以試試。”鄭五生說道，“怎么，報廢的琴你想要？”

佳音點點頭說：“是的，我有一個鄰居家的孩子沒有錢買琵琶，但是我看得出那個孩子非常喜歡，每天抱著一塊搓衣板練習。我想給她找一把琴。”

“哦？搓衣板？”鄭五生覺得有點不可思議，轉而又點點頭說：“這樣的孩子令人感動啊，沒事兒佳音，壞掉的琴不要拿去給她了。我倉庫里有很多賣不出去，壓箱底了十幾年的舊琴，零件都散掉的那種，你要是不嫌棄，改天去我倉庫里幫我收拾收拾，組裝起來，我可以送你一把琴。”

“真的嗎？那太感謝鄭老師了，那就一言為定了，下周剛好星洲團還沒有開始正式排練，我找個時間去幫你收拾倉庫。”佳音雀躍道，她突然又說：“我可以帶那個孩子一起去嗎？”

“好主意，自己勞動的果實才更甜美。帶她一起來吧。”鄭五生說。

鄭五生走到學校圖書館門口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五點了，他推開玻璃門進去，沖還在看書的鄭米招招手。鄭米收拾好書包走了過來。

“弟弟呢？”鄭五生問道。

“他說去上廁所，然后就不見了。”鄭米一臉不安地說。

鄭五生頓時覺得頭皮一麻問：“他離開多久了？”

“大概半個小時了。”鄭米說道。

“你把他的書包也收拾好。然后去學校的generaloffice（總務辦公室）等我。”鄭五生交代道。

鄭五生去圖書館附近的男廁所找了一圈，沒找到鄭索，便一邊下樓，一邊給兒子打電話，他焦急地說：“瑞啊，索索在學校里不見了，我正在找，等下我送米米回去，你們先不要急。找到了我再打給你。先掛了。”

鄭五生非常有經驗地直接去了總務處，喊來了學校的訓育主任，然后一起去了校門口的監控室。畢竟鄭索也不是第一次丟了，家里的大人們都成了“練家子”。他跟安保解釋道孩子是在學校里不見的，麻煩保安調一下監控。保安順著圖書館的監控一路看，發現鄭索從廁所里出來之后就一溜小跑去了學校的體育館。體育館的監控顯示他爬上了體育館里的禮臺，跑到了禮臺的背后，然后就消失在了監控里。

鄭五生趕緊跟著安保和訓育主任趕到了體育館，在禮臺背后放體操墊的地方發現了睡著的鄭索，一群人才松了一口氣。鄭五生叫醒鄭索，不停地跟訓育主任道歉。這才領著鄭索去總務處找著姐姐，開著他的小面包車送姐弟二人回家。

他一邊開車，一邊把自己的手機遞給鄭米，道：“你趕緊給媽咪發個短信，告訴她弟弟找到了，我們在回家路上。”

“哦！”鄭米不耐煩地說。

鄭五生把兩個孩子送上了樓，推門便看見了面色鐵青的李秀娟，他嘆了口氣道：“找到了就好，別打孩子。”

“知道了，爸。”李秀娟說。鄭五生看著他欲言又止，猶豫了一下還是轉身離開了。他并不跟兒子兒媳住在一起，依舊守著他的鄭家老宅，是他父親留給他的一個兩層老排屋。他的愛人走的早，兒子又搬出去有了自己的家。他一個人住在一樓的臥室里，其他的房間都被改造成了倉庫，堆滿了各種各樣的樂器。

鄭五生走后，李秀娟看著鄭米命令道：“你趕緊去沖涼吃飯做功課。”又轉向小兒子道：“你跟我進來。”

“我不要。”鄭索喊道。

鄭米能感覺到母親的氣場正在無限增大，快要爆炸的低氣壓讓她有點喘不過氣。她趕緊小跑進了房間，順勢捂上了耳朵。

鄭瑞原本在廚房里指導女傭準備今天的晚餐，他雖然是個嗩吶演奏家，但是業余最大的愛好就是烹飪，特別是煮老婆和孩子們喜歡吃的菜肴。他聽到鄭索的喊聲趕緊跑出來。正好看到李秀娟從客廳電視柜的頂上摸藤條出來。他一把抱住老婆，順手把藤條搶了下來，溫柔地說：“deardear不要生氣。不要生氣。他回來了就好。”

李秀娟怒不可竭地說：“那要是下次回不來呢？開學一個星期，他跑了兩次了。上一回我已經沒有打他了，但是我說過他再跑我一定會懲罰他。你把藤條還給我。”

鄭瑞把藤條藏在了背后，摟著李秀娟的肩膀說：“Dear，新的環境對于他來說是個很大的挑戰，我們要有耐心。更何況，打他，無濟于事。你去休息，這里交給我。晚上你還有課。”鄭瑞拍拍老婆的背，讓她先回房間。李秀娟作為二胡界的金牌老師，又有兩個女兒名聲在外，上門學琴的孩子絡繹不絕，除了樂團的排練和演出幾乎七天無休地帶學生，是這個家的頂梁柱。除了上課，她還要督促兩個女兒的學習和練琴，因而家里的里里外外都是鄭瑞帶著菲律賓傭人在忙前忙后。

鄭瑞蹲下來，看著兒子的眼睛說：“所以你今天又是去哪里探險了？”

鄭索的眼睛亮了起來說：“早上升旗唱國歌的時候，我看到體育館禮臺的幕布后面有妖怪！”

“哦？什么樣的妖怪？“鄭瑞好奇地問。

“嗯……我也沒看清，所以放學我又去找它了。”鄭索說。

“那你找到了沒有？”鄭瑞一本正經地問。

“沒有，我里里外外都找了一遍，它躲起來了。”鄭索認真地說。

“索索啊，下次你再看到它不要自己去找。你喜歡探險，很勇敢，這個爹地很喜歡。但是，小朋友不應該自己一個人去探險哦，下次你看到妖怪跟老師說，或者跟爹地還有姐姐說，我們帶你一起去好不好。”鄭瑞很誠懇地問道。

“姐姐不相信我。”鄭索不開心地說。

“那是因為我們索索有超能力，姐姐看不見，所以姐姐不信。但是爹地看得見啊，所以爹地和索索一起去找好不好。”鄭瑞捏捏兒子的笑臉說，“不要不開心了。等下你跟媽咪道個歉，你去探險，媽咪很擔心很著急。好不好。”

鄭索想了想點點頭。

“今天你第一次去樂團，好玩嗎？”鄭瑞又問道。

“嗯……好玩。”鄭索說。

“有什么好玩的跟爹地說說？”鄭瑞說。

“爹地教我吹《啟航》，我覺得我就像太空人，在很高很高的地方，很厲害，可是只有我一個人。在樂團里，他們有大海的聲音，有星空的聲音，有打雷下雨，有人在喊，很熱鬧。”鄭索不假思索地說。

“哦？什么是星空的聲音？”鄭瑞問道。

“就是一閃一閃的，一顆一顆的很像星星。”鄭索想象道。

“可是一顆顆的為什么不是珠子，不是紅豆綠豆，為什么是星星？”鄭瑞追問道。

“嗯……因為我也聽到了大海，還有風，我覺得很冷，應該是晚上吧。”鄭索說道。

“很好，你很棒。我覺得作曲家會覺得你是個人才。”鄭瑞摸了摸兒子的頭，“好了，你也快點去沖涼吧，等下要吃飯了。”

鄭瑞敲了敲鄭米的房門，聽到女兒喊了“coming”之后他才開門走了進去。鄭米剛剛洗完頭發，地上都有滴滴答答的水跡。鄭瑞溫柔地接過女兒的毛巾幫她擦干了頭發，又拿來廁所的地墊擦干了地上的水跡。他拿起電吹風幫女兒吹起了頭發。

“米米的發量真的感人。啊，你的頭發可不可以分爹地一點。”中年男人發自肺腑地感嘆。

“不可以，我跟姐姐在比誰的頭發多。”鄭米毫不猶豫地說。

幫女兒吹干了頭發，鄭瑞在她的床邊坐了下來，他拉住鄭米的兩只手說：“米米，你是不是不喜歡弟弟。”

鄭米看向了地板沒有回答。

“你說實話，爹地不怪你。”鄭瑞捏了捏女兒的手。

“是……”鄭米說道，“他真的讓我很丟臉。”鄭米說著也紅了眼眶，“他們都說我弟弟有毛病。”

鄭瑞一把把鄭米摟緊了懷里，輕輕地拍著她的背。“米米受委屈了。”他安慰道。鄭米本來還忍著眼淚，這一下“哇”地就哭了出來。

鄭瑞等女兒平撫下來才說道：“可是米米，弟弟這個樣子不是他的錯。弟弟也不想的，可是他就是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感受到別人感受不到的東西，他比一般人敏感，比一般人好動……”

還沒等鄭瑞說完，鄭米就歇斯底里地說：“可是我只想要一個正常的弟弟！”

“米米！”鄭瑞突然嚴肅起來，“你已經五年級了，應該懂事了，很多東西爹地媽咪可以告訴你了。弟弟是有ADHD（多動癥），可是他很有認真地在康復，干預治療。我們需要給他更多的耐心和關愛，將來他也會和我們一樣正常地工作和生活。你知道其實很多偉大的科學家，藝術家、運動員其實都有ADHD。”

“我知道，ADHD能好的。可是為什么是索索，為什么是我弟弟？”鄭米又委屈地哭起來。

鄭瑞捧著女兒的小臉說：“這大概是上天給我們的考驗，所以我們才要更堅強，更團結。答應我，對弟弟耐心一點好嗎？你想想小純，她是怎么在照顧她的弟弟。小卓從出生就一直有生命危險，好幾次差點搶救不回來。我們能有索索，是不是已經幸福很多了？”

“嗯……我知道了爹地。”鄭米點點頭。

“我知道我的女兒最棒了。”鄭瑞摸了摸鄭米的頭。

“爹地，你是不是也是這樣跟大姐說的？”鄭米突然皺起了眉頭。

啊……女人真的好可怕……鄭瑞不禁心想。

變化音(Chromatism)是指在音樂中通過臨時變音記號（如升號、降號、還原號）改變的音高。它們不屬于調號的固定變化，而是臨時調整，僅對同一小節內該音高的音符有效。變化音通過臨時調整音高，豐富了音樂的旋律與和聲，是音樂創作中的重要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