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致遠回到咖啡廳門口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空氣里是東家煮咖喱和西家煲湯的煙火味。他緩緩地推門進去,小卓在角落的沙發座上睡得正香,身上蓋著小毯子。言蹊和小純正在餐桌旁喝粥,小純看到致遠回來了嚇得嗆了一口,湯水灑了一大片。言蹊趕忙拿餐巾幫她擦著灑在身上的粥水,一邊喃喃說道:“這孩子是掉了魂兒。“
言蹊看著致遠埋怨道:“還站著干什么,過來吃飯了。”說罷也給致遠盛了一碗粥,擺上了筷子和勺子。致遠緩緩地走到餐桌邊坐了下來。
小純不敢抬頭,拿著紙巾輕輕地擦拭著自己衣服上的污跡,像只小貓一樣一點聲音都不敢出。致遠微微皺眉,他夾起一塊魚片放進小純的碗里,擲地有聲地說了四個字:“好好吃飯。“
小純一怔,看了看碗里的魚片,終于敢抬起頭望了一眼致遠的臉,但是仍舊不敢動。
“吃。”致遠又給她夾了一條菜心。
小純這才拿起勺子,小心翼翼地開始舀粥吃,兩只眼睛不時滴溜溜地偷瞄著致遠的表情。
致遠自顧自地喝了一碗粥,吃了幾口菜,便放下了碗筷。晚飯清粥配小菜已經是他多年的習慣。
見致遠放下了碗筷,小純也趕緊放了下來。言蹊看著小純尷尬的樣子說:“你吃你的,多吃點魚,專門給你做的。你干爹一大早特地去巴剎買的新鮮的。”
小純看著言蹊又望向了致遠,不知怎么地又紅了眼眶。致遠皺起眉頭說:“吃啊,是不是要人喂你?”
小純趕緊拿起筷子去夾魚片,夾了幾次都沒夾起來,還把魚片夾碎了。
致遠一臉嫌棄地說:“你筷功這么差,也不知道是誰教你的。”
小純一臉無辜地小聲說:“我的快弓不是你教的嗎…”
致遠聽了差點要笑出來,故作生氣地順勢舉起筷子就要敲她的手道:“你還頂嘴!”抬手間他看到了小純左臂上那道紅印子。小純本來就白,那道紅印子更顯扎眼。小純順著致遠呆住的眼神,發現他在盯著自己的傷痕,趕緊把左手放到了桌子下面。
言蹊拿了一只碗,把剩下的魚片都撥了出來,放在了小純面前。又默默地收拾好其他的碗碟,拿進了后廚房,餐桌前只留下了師徒倆,她知道他們現在最需要一個彼此和解的機會。
致遠輕輕在小純頭上彈了個毛栗子說:“你這孩子是不是傻?我打你,你怎么不躲呢?你倒是求個饒啊!還不吭氣兒!以前不是跑挺快的嗎?”
小純捂著腦門兒說:“嚇到了………沒敢跑……況且……”小純遲疑地說:“干爹第一次打我……”說完又委屈地紅了眼眶。
“是啊,哪知道你這么倔,我說一句你頂一句,挨了兩下還不認錯,你是不是要氣死我?”致遠責備道。
小純咬著下嘴唇說:“我知道錯了呀……所以不是沒跑嘛……我以為你打完了可以消氣的。誰知道你越打越生氣……“說完眼淚又吧嗒吧嗒地落了下來,她繼續哽咽地說,”以前爹地打我,跑出去可以找干爹干媽求救。這次干爹打我……我……沒有地方可以跑了。”
“來。”致遠心疼地張開了懷抱,小純委屈地立馬撲了上去,大概是忍了太久了,她放聲大哭了起來。致遠摟著她,輕輕地拍著她的背說:“沒事了,沒事了。不哭了。”
待小純稍微平復下來,致遠讓她在跟前坐下,平靜地問道:“知不知道今天我為什么打你?”
小純點點頭,抽泣著說:“因為我撒謊……還偷偷出去討錢。”
“還有呢?”
“我讓干爹干媽擔心了,也給你丟臉了。”
致遠搖搖頭說:“丟臉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打你是因為,你自己就這么跑出來,把弟弟一個人留在那里,你有沒有想過他有多害怕?你爹地不在了,媽媽要出去工作賺錢很辛苦,她不在家的時候,弟弟只有你可以依靠,他只有五歲,萬一他找不到你,一個人跑了出去,會發生什么樣的危險,你知不知道?你是姐姐,從現在開始做事情要考慮后果。”
“對不起,我知道錯了……干爹你不要生氣了……”小純眼淚汪汪地又站了起來。
“你不是對不起我,對不起留著等下去跟弟弟說去。你這兩周都把他一個人丟在洗腎中心。換做是你生病了,我把你一個人丟在誰也不認識的診所,你怕不怕?”致遠嚴厲地說,他看著又哭成淚人的小純,嘆了口氣,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緒又道:“我打你,更重要的是,你寧愿讓全世界都知道你發生了不幸的事情,讓其他人來可憐你,卻沒有告訴我和干媽。我們一直把你當作親生女兒來對待,你有困難應該馬上告訴我們,而不是去想一些亂七八糟的方法來應對。我說過,干爹教你可以不收學費的。你不用去想辦法來賺錢給我。錢不夠的時候可以問我和干媽要。你這么見外才會傷了我們的心。”致遠心平氣和地說。
小純望著致遠認真地說道:“爹地說過因為疫情生意不好,干爹干媽也很困難,叫我不要老麻煩你們,也不能要你們的東西。”
致遠聽到這里,心里又是一陣抽搐,他強忍著眼眶里的眼淚,平復了一下心情說:“我和你干媽兩個人都有在工作啊,我們又沒有小孩子要養,肯定不會有你媽咪那么辛苦!再說,你也是我和你干媽的小女兒啊,怎么叫麻煩呢?錢不是小孩子應該去煩惱的問題。”
“那……現在干爹干媽養我,等你們老了,我養你們行不行。“小純眼淚汪汪地地問。
致遠聽罷忍不住笑了起來,道:“小純啊,一家人是不需要討價還價,等價交換的。以后別拿你自己當外人。”
小純突然又想到了一件事情,她小心翼翼地問:“那以后,你還會不會不要我……“
致遠做了一個一臉嫌棄的表情看著小純說:”你這個丫頭當真是不記吃也不記打呀,你自己說這么多年幾次被你爹地打得離家出走,哪一次不是我和你干媽把你領回來的。就你這個倔脾氣,你爹地一年踹你出去幾回你不記得了是不是?“他緩了一口氣說,“你讓我不趕你走也可以,我要跟你約法三章。“致遠嚴肅地說,”第一,從現在開始你要聽媽媽的話,好好照顧弟弟。第二,以后要經常帶弟弟來陪你干媽吃飯,不許挑食,然后要幫干媽一起洗碗。可不可以做得到?“
小純認真地點點頭。
“最后一點,你要是還愿意學琴,從現在開始每周上課不許請假,練琴不許偷懶,更重要的是,不許交學費。”致遠嚴肅地說。
小純歪著頭愣住了,她以為自己聽錯了。
“你不愿意?”致遠看著呆住的小純問。
“我愿意!“小純趕緊說。
“你聽清楚了啊,你做不到我照樣趕你出去。”致遠威脅道。
窗外忽然傳來了一陣清脆的鈴鐺聲。致遠靈機一動道:“Ice-creamuncle來了,我們去買冰淇淋好不好?”小純一邊擦干眼淚,一邊點點頭。
星洲的冰淇淋小三輪車已經成為了這個城市特有的風景線,從業者大多數是老人,他們踩著三輪車,拖著一個碩大的冰柜,冰柜里有各種口味的冰淇淋方磚。顧客可以選擇自己喜歡的口味,然后用面包或者威化餅干夾著吃,也可以制作成冰淇淋甜筒。賣冰淇淋的老人經常騎著三輪在旅游景點或組屋居民樓下晃蕩,每到一個地方就會搖響特制的鈴鐺吸引顧客。小朋友們都特別喜歡這個鈴鐺聲。
致遠牽著小純出了門,尋著鈴鐺的聲音走去。小純在褲子的口袋里摸著,最后還是掏出了那個紅色的塑料袋,嘟著嘴遞給致遠道:“錢可不可以還是收下……畢竟是我賺來給干爹的……就當冰淇淋我請,好不好……”
致遠接過了那個塑料袋,拿出一張五塊的紙幣給小純說:“好,干爹收下了。吶,今天的冰淇淋你自己賺的,去吧!”
小純接過錢,歡快地向冰淇淋車飛奔而去,不久就又舉著兩個甜筒興高采烈地跑了回來。“干爹!請你吃!”小純遞給致遠一個甜筒。
“你留給弟弟吧。”致遠說。小純點點頭,轉身歡快地向咖啡廳走去。致遠跟在她后面,這才看到小純腿上觸目驚心的鞭痕,不免心中一陣陣的悔意。“小純啊!”致遠喚了一聲。
“嗯?”小純回過頭看著致遠。
致遠走上前,終究還是拉過她的胳膊,他這才看清,除了那道紅色的藤條印子,大臂上還有幾條自己掐出來的青色指痕。致遠一陣揪心的疼,他蹲下來望著小純問道:“還疼不疼?”
小純點點頭,又趕忙用力地搖搖頭,抽離了胳膊說:“不疼了,干媽已經擦過藥了……有icecream吃就不疼了唄!干爹你要把ice-cream蹭到身上了。”
“真的不疼了?……”致遠摸了摸小純的腦袋,他對自己下手沒有輕重還是很抱歉,并且這種感覺似曾相識,但是“對不起”三個字卻始終說不出口。
小純看致遠有些沮喪和自責,反而安慰道:“我真的不疼了啦。反正你也是第一次打我,難免會失手,畢竟萬事開頭難……”
致遠聽罷不禁笑出了聲:“不是,‘萬事開頭難’是這么用的嘛,王藝純?你這是啥塑料華文?”
“我說錯了咩……以前干爹從來不舍得打我,都是嚇唬嚇唬我。爹地說打是疼,罵是愛。爹地不在了,以后干爹估計也會很‘疼’我……有了第一次的經驗,以后你就不用那么難過了啦!爹地總說你們打我,心里比我還要痛。”小純輕輕地舔了一下冰淇淋,又說“雖然我還是覺得我比較痛。”
致遠真的是哭笑不得,又摸了摸小純的頭說:“哪來這么多歪理。不過小純……”致遠看著小純的眼睛說,“干爹跟你保證,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以后,干爹絕對不再打你了。”
“你保證?”小純瞪大眼睛問。
“嗯,我保證。”致遠認真地說,“好了,快走吧,你的冰淇淋要化了。”致遠站起了身子,牽起了小純的手。
走到樓梯口的時候,林文潔剛好下班回來了。“媽咪!”小純松開致遠的手,興高采烈地沖了過去。
“又吃冰淇淋,不是跟你說過不可以找你干爹要冰淇淋吃的嗎?”文潔責備道。
“我沒有要啊……是干爹請我吃!”小純理直氣壯地說。
文潔待致遠走近,不好意思地說:“遠哥,又讓你破費了。以后你們別老慣著她。”轉而她又對小純說:“快點去收拾東西,喊弟弟一起回家了。”
“知道了。”小純一個箭步就沖上了樓。
待小純走遠了,文潔跟致遠說:“遠哥,謝謝你。這段時間,如果不是你們,我真的不知道該怎么辦。”
致遠反倒不好意思了,他抱歉地說:“不用客氣啦……其實今天,我應該說聲抱歉……”
“怎么說?”文潔疑惑地問。
“下午……我狠狠地打了小純一頓……”致遠歉疚地說。
文潔反倒是松了一口氣,笑著說:“遠哥,您不用抱歉的。您是替我管教她,她的脾氣我知道,她要犯了錯,你盡管打。這么多年,你和嫂子有多疼小純,我和阿欽都看在眼里。您是她的授業恩師,也是她干爹,這么多年從來都沒打過她,今天你打了她,自然是她太過分了,給您添麻煩了,等我回去好好教訓她。”
“別別別,別再教訓她了。”致遠略顯尷尬地說,“她已經知道錯了。其實我想了想,這件事情也怪我,是我們對她的關心不夠。小純這兩周瞞著我們,一直有去附近的廣場上拉二胡賣藝。”說罷致遠從口袋里掏出了那個裝了零錢的塑料袋遞給了文潔,又繼續道:“這是她賣藝賺回來的錢,她給了我。幸虧她們小學華樂團的羅老師路過發現了,我把她從警署領了回來。”
“什么?竟然鬧進了警署?”文潔頓時火冒三丈起來,“她真的太過分了。遠哥,真的實在太麻煩您了。太不好意思了……這個孩子這么不讓人省心……”
“其實她也是好心,小純很懂事,她只是想以她自己的方式減輕大人的負擔。我后來想想,我真的不應該打她。”梁致遠面露愧色地說,“實在抱歉。”
“遠哥,您千萬不要覺得抱歉。阿欽不在了,我想他也會很感激你能幫我們好好教導小純的。今天這頓打她挨得不冤,您不要介意。而且,小純就是這個記吃不記打的性格,你看她不就完全沒事了嗎?”文潔安慰道。
“是啊,阿欽以前總是擔心小純又倔又沖,還我行我素,會走偏了。可是這孩子性格好,大大咧咧的,又獨立自主,很有自己的想法,也比我們想象的都要堅強。我倒是覺得是個很好的孩子。”致遠道。
文潔也微微紅了眼眶道:“難怪小純那么喜歡你,有時候她爹地都會吃醋。你總能看到她的優點,給予她肯定……”
“媽咪,我們好了!”轉眼小純就背著琴,拉著弟弟出現在了眼前,白色的T恤上沾了好幾滴巧克力冰淇淋。
“王藝純!”文潔狠狠地瞪著女兒。
小純看著面色鐵青的母親,看到了她手里的紅色塑料袋,又望向了干爹,一時間有點不知所措,她可憐巴巴地說:“干爹你告訴媽咪了呀……”致遠有點抱歉地點點頭。
小純走過去,望著林文潔說道:“媽咪,我知道錯了,我再也不敢了。”
文潔嘆了口氣道:“快跟你干爹說晚安,我們上樓了。”
“干爹晚安!”小純很大聲,很認真地說,然后牽著弟弟的手,一步三回頭地上樓了。
致遠也揮揮手,今天真的是很漫長很漫長的一天,他這才有了倦意。他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明志書吧的時候,書吧已經打烊了,言蹊正坐在吧臺等著他,她的雙眼微腫,布滿了血絲。
致遠走到了妻子的對面坐了下來。言蹊轉過頭去沒有理他。
致遠沉吟了一下開口道:“對不起,我又失控了……”語氣里充滿了懊悔與沉重。
眼淚從言蹊的臉龐流了下來道:“你知道你把她打成什么樣子了嗎?梁致遠,你好狠的心!”言蹊泣不成聲地說,“她只是不想成為你的負擔。一個十歲的孩子,剛沒了父親,你把她打成這樣!你這么打她,她對你依舊沒有任何怨言,而你呢?你做了什么?她都給你跪下了,你還趕她出去!你就不怕她也不回來了嗎?”
“對不起…”眼淚也從致遠的眼睛里滑落下來。
“對不起?你跟小純和天一說過對不起嘛?你不要說那些漂亮話,什么愛之深,責之切。你不就是嫌她給你丟人了嗎?說到底還是為了你那張臉……走到如今這步,你還有臉嗎?梁致遠?……天一那個時候,也就跟小純現在差不多大…你是怎么狠心下的了手?”言蹊歇斯底里地說,“我就不該原諒你!”
梁致遠默默流著淚,忍受著言蹊的發泄。
“我就不喜歡你這種什么都憋在心里的樣子。你這個又臭又硬的石頭。你以為你隱忍,你煎熬這些算什么?你就是為你之前做過的一切贖罪!”言蹊怒吼道,“你把兒子還給我……”言蹊泣不成聲起來。
“對不起……”致遠泣不成聲。他的雙手緊緊地握在一起,他低著頭任憑淚水流過他已顯滄桑的臉龐,56歲的人了,今晚的他看上去更蒼老了一些。往事像幻燈片一樣從他的腦海里閃過,他依稀記得江東那個陰冷的冬天,那個黑暗的看不到光的教室,那個蜷縮在地上的小男孩……他好想抱抱他,好想回到十五年前,不不不,回到他出生的時候,他想彌補所有的一切,原來最痛的,是曾經的一幕,多年后仿佛回聲般再次響起,震耳欲聾。
在音樂中,回聲(Echo)是一種通過重復聲音來模擬自然回聲現象的音響效果,通常用于增強音樂的層次感、空間感或戲劇性表現。它可以由物理環境自然產生,也可以通過技術手段人工制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