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物實驗室的福爾馬林氣味在梅雨季發酵成渾濁的霧。陸晚星握著鑷子的手懸在半空，藍閃蝶斷裂的翅脈在無影燈下顯影出毛細血管般的金線。這是江逾白上周送來的標本，翅膀邊緣還沾著云南山茶的花粉。

門軸轉動聲驚醒了浸泡在廣口瓶里的水螅。江逾白的白襯衫沾著頂樓菜圃的泥，袖口卷起處露出結痂的抓痕——那是陸晚星昨夜發病時留下的。

“張老師讓我取青蛙骨骼標本。“他的聲音像解剖刀刮過骨板，帶著低溫保存的寒意。陸晚星數著他帆布鞋底粘著的三葉草葉片，這是今晨她偷偷夾在他生物書里的。

標本柜的玻璃映出兩人變形的倒影。江逾白突然踢翻裝蟋蟀的飼養箱，潮濕的腐殖土濺上陸晚星的小腿。草蜢從裂開的塑料蓋里蜂擁而出，在她腳踝咬出細小的紅疹。

“在第三排...“陸晚星剛開口就被金屬撞擊聲打斷。江逾白舉起她從書包夾層翻出的藥瓶，維生素C標簽下露出“碳酸鋰“三個黑體字，邊緣被反復撫摸得起了毛邊。

福爾馬林溶液在試管里泛起漣漪。陸晚星看見藥瓶在江逾白指間折射出七重光影，像極了蝴蝶發卡在暴雨天的反光。那是她第一次自殺未遂后，江阿姨偷偷塞給母親的藥瓶。

“每次說是去競賽集訓，其實是去做電休克治療對吧？“江逾白逼近時撞倒了標本架，帝王蝶的翅膀碎片像雪片落在他們之間。他掌心的藥瓶硌著陸晚星鎖骨，冰冷的玻璃印出她頸間繩索狀的胎記。

陸晚星后退時碰翻了染色劑，靛藍色液體順著桌沿滴落，在白色實驗服上綻開紫菀花的形狀。江逾白突然抓起她修復到一半的藍閃蝶標本，翅脈間的金粉簌簌落在昨天的《鱗翅目昆蟲趨光性研究》報告上——那是他們花三個周末追蹤了九十六只夜蛾完成的。

“你爸沖進火場的時候，是不是也像這些撲火的蠢蛾子？“江逾白的聲音撕裂了梅雨天的潮氣。標本框的玻璃裂開蛛網狀紋路，陸晚星看見自己的瞳孔在每一塊碎片里炸開，映出五年前濃煙中父親扭曲的臉。

解剖刀劃破指尖的瞬間，血珠墜入裝天牛的玻璃罐。鞘翅目昆蟲瘋狂撞擊著瓶壁，復眼里重疊著無數個正在崩潰的少女。陸晚星想起殯儀館里那些撞向焚化爐的飛蛾，它們的翅膀在高溫中卷曲成父親最后的掌紋。

江逾白突然握住她滲血的手指。消毒棉簽擦過傷口的力道太重，酒精混著血腥氣嗆出她的眼淚。“為什么不說？“他扯開她校服領口，鎖骨下方赫然排列著十二道月牙形疤痕——那是她用美工刀在每回電擊治療后刻下的日歷。

窗外的夾竹桃在暴雨中垂下頭顱。陸晚星數著雨滴砸在鐵皮屋檐上的節奏，這是她抗拒記憶回溯時的儀式。“上個月你獻血的針孔，“她突然伸手撫摸他肘窩結痂的傷痕，“根本不是O型血該有的凝血速度。“

江逾白僵在原地。雨燕幼鳥的哀鳴從通風管傳來，像極了火災那夜他在ICU聽見的監護儀警報。少女染血的指尖劃過他手腕淡青的血管：“你媽媽梳妝臺第三個抽屜里的氟西汀，和我吃的是同個批號。“

驚雷劈開云層時，陸晚星看見少年瞳孔深處炸開的火光。那是她偷偷跟蹤江父三個月拍到的場景——深夜辦公室里的防火驗收報告，簽名欄的“陸振國“三個字，筆跡和父親遺書上的截然不同。

“五年前那場大火...“江逾白的聲音突然哽住。他想起今晨在閣樓發現的鐵盒，燒焦的合影邊緣還粘著商場建材檢驗單的殘片。照片里父親與陸叔叔并肩站在未完工的商場前，身后堆著印有江氏企業logo的防火涂料桶。

陸晚星突然劇烈咳嗽，血沫濺在標本柜的玻璃上。她顫巍巍打開最底層的抽屜，取出發黃的消防員日志。翻到折角的那頁，父親的字跡被血漬暈染：“7月16日，江氏商場防火層厚度不足標準值三分之一...“

雨聲驟然放大。江逾白看見少女解開病號服紐扣，肋間蜿蜒著電擊治療留下的楓葉狀灼痕。“每次電流穿過太陽穴，“她將碳酸鋰藥瓶按在他掌心，“我都會看見你爸爸在消防通道撕毀報告單的背影。“

飼養箱里幸存的蟋蟀開始鳴叫。陸晚星數著蟲鳴的間隔，這是心理醫生教她的抗焦慮療法。江逾白突然將額頭抵在冰冷的標本柜上，玻璃內側的蟒蛇骨骼標本正咧開空洞的笑。

“所以這五年你每次發病自殘...“他碾碎掌心的藥片，苦杏仁味在齒間漫開，“都是在懲罰我？“

陸晚星沒有回答。她正在用放大鏡觀察藍閃蝶翅膀的鱗片，那些折射虹彩的微小結構，此刻像極了父親火化時飄散的骨灰晶粒。當江逾白摔門而去時，她將半枚氟西汀膠囊溶進福爾馬林溶液，淡藍色顆粒在陸父的消防徽章上浮沉著，漸漸化成一滴永恒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