閣樓的木樓梯在暴雨中發酵出腐朽的甜味。江逾白掀開第七塊松動的橡木板時,鐵盒銹蝕的鉸鏈正往下滴落褐色的淚。這是2002年江父從瑞士帶回的曲奇餅盒,如今盛著足以焚毀十七年光陰的灰燼。
泛黃的《晨報》頭版照片里,陸父的呼吸面罩結滿冰霜。江逾白用拇指摩挲著“消防員陸振國殉職“的鉛字,油墨在指紋里暈開成商場坍塌的穹頂。剪報邊緣粘著半張燒焦的合影——父親與陸叔叔站在未驗收的防火涂料桶前,江氏企業的logo在焦痕下裂成兩半。
雨滴砸在自行車棚上的節奏突然紊亂。江逾白數著鐵盒底層醫療單的頁碼,三十七張不同醫院的診斷書,時間跨度正好是火災后的1825天。最底層的電休克治療記錄讓他胃部痙攣:2018年3月14日,陸晚星在第三次治療后咬斷了橡膠防咬器。
夾竹桃的腥甜混著氟西汀的苦味涌上喉頭。江逾白抓起母親梳妝臺里的藥瓶,批號與陸晚星那瓶的數字完全重合。窗外的雨燕掠過積水的操場,翅膀拖出的水痕像極了他此刻顫抖的筆跡——正在抄錄防火涂料檢驗單上的產品編碼。
琴房的門軸轉動聲驚醒了沉睡的中央C鍵。陸晚星蜷縮在施坦威鋼琴底部,校服袖口的血漬在低音區譜號上開出曼陀羅。她正在數第七十八根琴鍵縫隙里的橡皮屑,這是焦慮發作時的救命稻草。
“當年商場用的防火材料...“江逾白的聲音被雷聲碾碎。雨水泡脹的報紙鋪展在她面前,墨跡在少女瞳孔里復燃成滔天烈焰。陸晚星突然抓撓左手背,指甲在尚未愈合的針孔上犁出新鮮的血溝。
記憶如暴走的膠片開始放映。五年前的濃煙中,陸父的呼救聲穿透防火門:“涂料厚度不夠!“江父攥著作廢的驗收報告,將打火機拋向堆滿建材的通道。火焰順著劣質涂料瞬間攀上天花板,把“安全出口“標識熔化成赤紅的淚。
“爸爸本來能逃出來的。“陸晚星將染血的橡皮屑擺成函數曲線,“他返回火場是為了取回這個。“她從琴凳夾層抽出燒焦的筆記本,內頁貼著江逾白小學時送的蝴蝶貼紙——那是他們友誼開始的信物。
江逾白看見泛黃的紙頁上爬滿父親的字跡:“涂料檢測報告編號HT0712,厚度0.3mm,遠低于國標1.2mm。“右下角鮮紅的“陸振國“簽名,筆鋒與消防日志上的截然不同。雨燕幼鳥在通風管發出瀕死的哀鳴,他突然明白當年父親為何連夜飛往瑞士。
陸晚星的指甲深深摳進琴鍵縫隙。施坦威內部精密的擊弦機正在震顫,像極了她被電擊治療摧毀的神經突觸。“每次電流接通時,“她掀起劉海露出太陽穴的疤痕,“都能看見你爸爸在火場外接電話的樣子。“
暴雨沖刷著琴房的彩繪玻璃。江逾白數著她手腕上并列的十二道疤痕,每道間距都是精準的二十八天——正好是電休克治療的周期。少女突然彈奏起《月光》第三樂章,染血的指尖在黑白鍵上犁出溝壑,琴槌敲打的每根弦都迸濺出火星。
“去年你在云南看到的藍閃蝶,“陸晚星在漸強音中撕開校服領口,“是爸爸用命換來的。“她鎖骨下方紋著振翅的蝴蝶,鱗粉用骨灰混合顏料繪就。江逾白想起火災次日,殯儀館管理員說陸父的骨灰盒里摻進了半盒蝶翼殘骸。
驚雷劈斷老槐樹的瞬間,陸晚星撲向存放樂譜的鐵柜。泛黃的《火災事故鑒定書》從最高層墜落,第47頁用紅筆圈出的段落正在滲血:“現場提取的江氏企業防火涂料樣品,遇熱釋放氰化氫氣體...“
江逾白的瞳孔在閃電中縮成針尖。他想起母親床頭永遠開著的空氣凈化器,想起父親書房常備的亞硝酸異戊酯——那正是氰化物中毒的解毒劑。雨燕撞破窗戶沖進琴房,翅膀上粘著的防火涂料碎片像極了父親西裝上的金紐扣。
“這五年你不斷轉學...“江逾白碾碎從鐵盒偷拿的藥片,“是因為我父親在追蹤你們?“陸晚星正在用美工刀雕刻鋼琴漆面,木屑飄落成一場微型雪崩。刀尖劃過低音區時,她突然哼起父親最愛的《安魂曲》。
琴箱共鳴板震顫的頻率與急救室監護儀重疊。江逾白看見少女后頸的胎記在雷光中變成赤紅色,那是五年前吊燈碎片留下的烙印。他伸手觸碰的剎那,陸晚星突然咬住他手腕,犬齒刺破靜脈的疼痛帶著碳酸鋰的苦味。
血珠滾落在防火涂料檢驗單上,將“江氏企業“的印章泡成模糊的淚痕。陸晚星從琴凳深處抽出針管,淡藍色液體里懸浮著骨灰顆粒。“這是最后的紀念品,“她將針尖抵住頸動脈,“你要看著我注射,還是幫我按下琴鍵?“
《月光奏鳴曲》的暴烈和弦在雨聲中畸變。江逾白撲過去搶奪針管時,琴蓋重重砸在他脊背上。陸晚星趁機將藥劑注入靜脈,瞳孔瞬間鋪滿星云狀的虹膜。“現在我和你一樣了,“她笑著吐出帶血絲的唾液,“血液里流淌著父輩的罪惡。“
雨燕群突然集體沖向玻璃窗。江逾白抱起抽搐的少女沖向醫務室,她的指甲在他鎖骨抓出羽翅狀血痕。走廊公告欄里貼著他們去年化學競賽的合照,照片上的陸晚星正在笑,而此刻她嘴角溢出的白沫浸透了“一等獎“三個燙金字。
急救車紅藍交織的光影中,江逾白數著她睫毛上凝結的雨珠。護士掀開陸晚星校服下擺時,他看見她腰間用刀刻的方程式——Li2CO3+2HCl→2LiCl+H2O+CO2↑。這是碳酸鋰與胃酸反應的公式,此刻正在她血管里上演。
“遺傳性雙相情感障礙...“醫生的判決被雨刮器切成碎片。江逾白握緊從她口袋掉落的蝴蝶翅膀標本,磷粉在掌心擦出冷焰。救護車經過江氏企業大廈時,他看見頂樓父親辦公室的燈還亮著,在暴雨中像枚不肯閉合的充血瞳孔。
太平間方向飄來焚燒醫療廢品的焦臭。江逾白在急診室角落翻開燒焦的筆記本,最后一頁貼著父親與防火涂料供應商的合影。照片邊緣用陸晚星的字跡寫著:“暴雨會將所有罪惡沖進下水道,除了那些已經生根的。“
雨燕幼鳥的尸體在清晨被發現。陸晚星在ICU病床上蜷成胚胎的姿勢,手背連著輸注碳酸鋰的留置針。江逾白將氟西汀膠囊溶進葡萄糖液時,聽見窗外有蝴蝶在撞擊防墜網——它們的翅膀沾著江氏企業最新批次的防火涂料粉末,在晨光中折射出彩虹色的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