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晚星失蹤那天的陽光是薄荷味的。江逾白掀開她課桌時，夾在《飛鳥集》里的干燥薄荷葉飄落，葉脈上爬滿化學試劑染成的藍色血管——這是他們用硫酸銅溶液做的標本。

監控錄像顯示她最后出現在實驗樓天臺。江逾白踩著積水往上跑時，白球鞋帶纏住樓梯間的蒲公英絨球。這些飄零的種子讓他想起陸晚星做電擊治療時，總要在掌心攥著的棉絮。

頂樓菜圃的蔦蘿藤纏住了他的腳踝。三十七天前他們在這里埋下時光膠囊，玻璃瓶里裝著寫滿心事的拍立得。此刻陸晚星正踮腳夠晾衣繩上的雨燕巢，病號服被風鼓成蒼白的帆。

“這是第三十七只。“她晃著晾衣架上的千紙鶴，每只翅膀都印著安定片的分子式。江逾白看見她腕間密密麻麻的針孔，像極了父親辦公室那幅世界地圖上的航線標記。

陽光突然變得粘稠。陸晚星解開頸間繃帶，露出鎖骨下方的楓葉狀灼痕。“每次電擊后要冰敷六小時，“她將碎冰撒向菜圃，“否則神經元會像曬傷的薄荷葉那樣卷曲。“

江逾白踢翻裝營養土的編織袋，在腐殖質里挖出半盒受潮的磁帶。這是去年校慶他們錄的《梁祝》，此刻磁條上沾著褐色的藥漬。“你媽媽給的醫療記錄...“他舉起從閣樓偷來的文件袋，“說你在七座城市換了十二個心理醫生。“

陸晚星突然笑起來。她掀開左耳后的碎發，露出硬幣大小的禿斑——那是電擊貼片永久灼傷的印記。“在南京那次，他們忘了調電壓。“她撫摸著雨燕冰涼的喙，“我聞到自己頭發燒焦的味道，像不像那年商場里熔化的塑料扶手？“

風裹挾著消毒水氣息掠過天臺。江逾白看見她病號服下擺滲出的血漬，在地面畫出不規則的鋰元素周期表符號。“我爸其實能逃出來的。“陸晚星咳嗽著吐出帶血絲的蒲公英絨毛，“他返回火場是為了取你周歲時送的銀鐲。“

記憶如鋒利的玻璃碴刺入瞳孔。江逾白想起五歲那年打疫苗，自己哭鬧時陸叔叔塞來的銀鐲，內圈刻著“平安康健“。火場監控錄像里，那個返身沖回火海的背影，手里攥著的正是從保險柜搶出的紅絲絨首飾盒。

“撫恤金買了二十年的藥。“陸晚星晃了晃碳酸鋰藥瓶，藥片碰撞聲像極了骨灰盒里的碎骨。她突然撕開校服襯衫，腰間用美工刀刻著化學方程式——Li+H?O→LiOH+H?↑。“每次自殘后涂酒精，“她將打火機湊近皮膚，“都能看到漂亮的藍色火焰。“

江逾白奪火機時燙傷了掌心。疼痛讓他想起閣樓鐵盒里那張燒傷科報告：陸晚星背部40%面積三度燒傷，入院日期正是父親在瑞士成立空殼公司那天。雨燕幼鳥的尸體從巢中墜落，喙里還叼著江氏企業新研發的防火涂料碎片。

“你知道最疼的是什么嗎？“陸晚星將千紙鶴浸入裝福爾馬林的量杯，“不是電擊時的抽搐，是每次蘇醒后看見媽媽在數藥片。“紙鶴翅膀上的分子式在溶液中舒展，變成父親火化時的殯葬費用清單。

江逾白突然掀開天臺蓄水箱的蓋子。漂浮的薄荷葉間沉著個玻璃罐，里面泡著三十七顆沾血的乳牙——那是陸晚星每次治療時咬落的。防腐劑里還沉著枚銀鐲，刻字面朝下像在懺悔。

“去年你問我為什么總吃薄荷糖。“陸晚星將碳酸鋰藥片碾碎撒向菜圃，“因為電擊治療損傷了味蕾，只有刺激性的味道能證明我還活著。“她突然劇烈咳嗽，血沫濺在江逾白顫抖的腕表上，秒針頓時染成淡紅色。

臺風預警的廣播聲割裂了陽光。陸晚星解開時光膠囊的玻璃瓶，浸泡在生理鹽水中的拍立得正在顯影。十七歲的江逾白在照片里舉著化學獎杯，背景里的實驗室窗外，消防車正駛向冒煙的江氏企業倉庫。

“那天我就在對面樓頂。“陸晚星撫摸著照片焦邊，“看著你父親指揮員工搬運燒毀的涂料桶。“她突然抽搐著倒下，指縫間漏出半張燒焦的驗收單——編號與閣樓鐵盒里的文件完全吻合。

江逾白抱起她時，少女的肋骨隔著病號服發出風鈴般的脆響。電梯故障的警示燈把樓道染成血色，他數著臺階上干涸的血跡，像在破譯陸晚星這些年自殘的密碼。拐角處的滅火器箱玻璃映出他們變形的身影，像極了火災現場扭曲的監控畫面。

急診室走廊的電子鐘跳向17:23。江逾白記得這是當年商場起火的時間點。護士掀開陸晚星的衣服下擺時，他看見她腹部用縫合線繡的苯環結構——每個碳原子位置都是電擊貼片的灼痕。

“遺傳性雙向情感障礙...“醫生的聲音被心電監護儀的警報切斷。江逾白攥著從她口袋掉落的銀鐲，內側用血寫著“江氏涂料氰化物含量0.3%“。窗外暴雨如注，他看見父親的車駛入醫院地下車庫，擋風玻璃上雨刷的節奏與陸晚星的心跳逐漸同步。

太平間飄來焚燒醫療廢品的焦香。江逾白在安全通道翻開陸晚星的日記本，最新那頁畫著鋰原子結構圖，電子軌道上寫滿“江逾白“。夾層里掉出防火涂料檢驗報告，父親簽名旁印著陸晚星的血指印，構成某種殘酷的契約。

雨燕群在午夜突然南遷。江逾白站在滴著藥液的梧桐樹下，看見實驗樓頂的晾衣繩在風中空蕩。三十七只千紙鶴早被暴雨打濕，安定片的分子式在雨中洇開，變成病歷上“電休克治療37次“的墨跡。

薄荷叢在黎明前開出淡藍的花。江逾白嚼碎葉片時嘗到碳酸鋰的苦味，這讓他想起陸晚星最后一次清醒時說的話：“我們都在服用父輩的毒，只不過你靠遺忘，我靠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