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3月10號。
第一天。
闊別多年的同學聚餐會是怎么樣的呢?
獲得成就與否不清楚,酒量確實都比以前好,吹牛逼的花樣更是層出不窮。
孟濯是在高二轉(zhuǎn)學到海市的,她認識的第一個朋友叫陳崢嶸,外號黑瞎子。
一般外號是由于自身外形或習慣被他人而起,可陳崢嶸偏不。他當年癡迷盜墓筆記,又獨愛黑瞎子這一角色,故而逼別人叫他此名。
不要臉是他的底色,自戀狂是他的外殼。
他大學專業(yè)聲樂,畢業(yè)后北漂了幾年,最后回到三線城市,和幾個朋友開了間琴行。每日除了賣琴便是教學齡前兒童彈兩只老虎。
和平路的老張燒烤內(nèi),桌子上的七八盤菜儼然見底,飲品也從剛開始優(yōu)雅紅酒蛻變?yōu)榇缶G棒子。
“我定一下子嗷。”酒過三巡,陳崢嶸紅著臉用筷子敲餐碗:“吃完飯,去我兄弟新開的KTV唱歌,豪華包廂,路易十三,哥們我請客。”
陳崢嶸長得很白。
他戴副金絲眼鏡,發(fā)蠟打出的背頭嚴絲合縫,十級臺風來了都吹不散。年輕時略顯陰柔的五官隨著歲月滋生出幾分男兒本色。
“路易十三個頭,全他么假酒!上次喝完,老娘吐了一整天,我說瞎子,你丫不吹牛逼能死?”說話的是個張揚如紅玫瑰的女人,她眼底醺紅,醉眼如絲。
女人叫谷詩,是孟濯認識的第二個朋友。
上學時因為漂亮,所以總是處于話題漩渦中心。工作了因為漂亮,所以總被扣上靠睡覺上位的帽子。
谷詩說,純粹放屁。
她三次法考才考取律師資格證,要是陪睡能成功,自己很該編本新律,用來抓長舌婦入獄。
“土包子開洋葷,一瓶酒夠買你命了。”陳崢嶸急的臉紅脖子粗。
谷詩不遑多讓,騰的從座位起身,環(huán)保皮草滑落,露出內(nèi)里的鮮紅色吊帶裙:“買我命?靠你那幾百年不開一次張的破落店?前天我路過,不仔細看以為鬼屋呢!”
“你他媽…”
眼看兩人罵架一觸即發(fā),飯桌上的第三個人連忙打起圓場,他是個瘦的像螳螂般的青年:“今兒大喜的日子,孟濯好不容易回國,咱們甭吵吵,這樣,弟弟我炫一個助興。”
話畢,他表演了個八秒龍吸水。
孟濯見熟悉的一幕,笑了。
青年叫周鐸,是那個人的鐵桿跟班。當年那個人為自己和十幾個小混混打架時,最勇猛的就是他。
只可惜架打贏了,周鐸右腿脛骨也碎了。打了一塊鋼板八根鋼釘,做了兩次大手術才得以痊愈,一輩子干不了重活。
但這小子就是命好。
上學時有那個人罩,大學畢業(yè)直接入贅。現(xiàn)在職業(yè)家庭主夫,幸福美滿。
隨著周鐸講了幾個不咸不淡的玩笑,四人酒桌恢復了剛剛的溫馨與熱鬧。
他們吃喝盡興,孟濯顯得格格不入。
她有幾分失望,又有幾分慶幸。
失望那個人沒來,慶幸那個人來不了。
“小濯兒,”谷詩舉著酒杯搖搖晃晃上前,摟住她的脖子:“怎么了?是故鄉(xiāng)的高粱酒難融你這顆洋人心?”
陳崢嶸聞言,同樣打趣:“是啊大嫂,喝不慣的話我去拿后備箱的洋酒,保準夠勁!”
人類作為環(huán)境的產(chǎn)物,自是順勢而為。孟濯將巴寶莉的風衣脫下,露出緊身黑色毛衣,脖子上的金項鏈熠熠生輝。
她長得寡淡,卻很有滋味。
上揚的瑞風眼,厚厚的嘴唇,像西方油畫雜糅中方山水。光坐著,便像本書。
“這沒有大嫂。”孟濯飲盡杯中酒道:“只有孟濯。”推杯換盞幾輪,她臉上浮現(xiàn)出比口紅更為自然的氤氳。
靜靜聆聽向來是她的天賦。
陳崢嶸高中暗戀的芳子今年生了三胎,谷詩的第二任老公是個靠吃藥才完成目標的陽痿男,周鐸前幾天逛超市被男人摸屁股了云云。
孟濯耳聽家鄉(xiāng)話,腳踩海市土地。理應是踏實的,對吧?可她總感覺靈魂在天上飄,似乎身體內(nèi)有另外一個人在注視自己。
“謝渾快到了。”
不知是誰說了一句,孟濯很清楚。
“我出去透透氣,”她習慣性地去摸口袋里的煙,猛然想起上周自己就戒了。
人可以撒謊,但最起碼不該對自己撒謊。
從飛機上聽到謝渾的名字,從飯桌上看到謝渾的照片,從剛剛她不停回頭望向門,到現(xiàn)在這句話。
她心匪亂。
倚靠在表皮脫落的木制墻裙旁,孟濯恍惚間聽到了皮鞋的聲音。
這個人腳步很怪,總是前頭重,后頭輕。簡而言之,他是用腳尖踮著走路的,沒有正形。
比人先到的,是氣味。
是煙草混合威士忌的辛辣氣味。
二樓樓梯上,慢慢出現(xiàn)個身著黑色西裝的男人。頭發(fā)剃的很短,像個毛絨絨的獼猴桃。內(nèi)襯件敞領花襯衣,脖子戴父母送他的銀制長命鎖。這玩意兒矯情,保養(yǎng)不當會氧化發(fā)黑,現(xiàn)看它光亮依舊,便知主人細心呵護。
男人站在最后一節(jié)樓梯,抬頭。
不像三十三,倒似二十啷當歲。眼睛很長,有野性鋒利的神韻與過于挺拔的鼻梁,整個人散發(fā)出“反正老子爛命一條,有本事你弄死我”的氣息。
最后一口煙吐出,男人終是走了上來。
孟濯清楚,只要她回國,這幕定會發(fā)生,無非時間早晚。
心理建設歸建設,應激反應歸反應。
四目相對良久,久得孟濯只能聽到自己的心跳,她指尖冰冰涼,無法聚焦。
“大畫家舍得回國,不當資本主義的傀儡了?”謝渾的聲音如往昔,輕挑昂揚。
孟濯想,不管過了多少年。他仍舊這幅德行,像從內(nèi)而壞的蘋果,放浪形骸且吊兒郎當。挺起胸膛,她竭力讓聲音鎮(zhèn)定:“回國看看你還活著沒。”
謝渾低頭淺笑,無所謂的攤開手轉(zhuǎn)了一圈:“喏,看見了?禍害活千年。”
男人黑色西裝內(nèi)的暗紅色襯衣宛如花蝴蝶,飛向自己的眼,孟濯的眼不受控制的被其吸引。在短短的兩分鐘內(nèi),她感覺自己頭上又長了幾根白發(fā)。
“一個星期后的約定,你沒忘吧?”謝渾站到她面前,低頭望向眼前人,緩緩伸出兩根蒼白無血色的手指。
他仍習慣將女人的頭發(fā)掛在耳后。
“你做什么!”孟濯猶如炸毛的貓,前胸后背因為這個貿(mào)然親密的動作而生出一片雞皮疙瘩。
“我喜歡做什么你不清楚?”謝渾面露虛偽的難為,修長脖頸微轉(zhuǎn),在孟濯的角度看去,正好瞥到他光滑的胸膛與一上一下的喉結(jié):“孟濯,咱倆好了六年,現(xiàn)在問這個問題,你不覺得可笑嗎?”
孟濯的耳垂被呼吸燙到,她慌亂的推開男人,低呵道:“好了六年不假,分了八年更是真。謝渾,你一個人占了我十四年,放過我,也放過你自己。”
“……呵,十四年。”謝渾再次點燃了支煙,煙霧繚繞間他近乎于執(zhí)拗的挽起女人的發(fā)絲,像對她說,也像對自己說:“孟濯,我說過,只要我活著,咱倆至死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