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食節的青煙在安州城隍廟前裊裊升起時，崔令容正用銀簪子蘸著青金石研的墨。她面前擺著三份婚書：給城南張屠戶續弦的契約要摻朱砂，給西市胡商納妾的文書得兌金粉，而手頭這份——給節度使府錄事參軍庶子寫的聘書，需在末尾點染一抹孔雀綠。冷硬的青石板上，祭祀先人的紙灰被風卷成旋渦，像無數未亡人懸在半空的手。

“小娘子這筆飛白體，倒像是得了歐陽詢的真傳?！?/p>

粗糲的指節突然叩在褪色的黃麻紙上。崔令容抬眼，看見個戴渾脫帽的胡商正俯身端詳她寫的“永結同心“，左臂刺青從翻卷的袖口探出半只鶻鷹。她不動聲色地將鎮紙挪到婚書右上角，那里壓著枚鎏金鏨花銀香囊，鏤空的纏枝紋里滲出絲縷龍腦香。那鶻鷹刺青的眼珠竟是用紅寶石鑲嵌的，隨著肌肉起伏泛著血光。

“這是博陵崔氏代寫婚書的規矩?！八龑⑸ひ羝帽认慊疫€冷，“客官若要問價，先看當票?！?/p>

胡商大笑時，金耳環撞得叮當響。他甩出個繡滿聯珠紋的蹀躞帶，二十枚薩珊金幣在暮春的陽光下流淌成河：“我要買小娘子三年筆墨，從今日起，你寫的每張婚書都得蓋我們石記商隊的火漆印。“說著突然掀開衣襟，胸口赫然烙著個雙頭蛇商徽——那是西域最大奴隸販子的標記。

廟前的人群突然騷動起來。崔令容嗅到焚燒乳香的氣息混進寒食的青煙，十二個赤膊力士抬著貼滿金箔的祆神像正往這邊挪動。神像手中的圣火壇冒著詭譎藍光，所過之處，百姓慌忙將祭祖的冷食往懷里藏——去年就有個賣寒具的老漢，因面餅沾了祆教火星被牙兵當街鞭笞。崔令容注意到力士們腳踝都拴著銀鈴，每走七步便齊聲高喊“光明降世“，震得屋檐下的艾草束簌簌發抖。

“好大的威風?！按蘖钊堇湫?，指尖拂過香囊上殘缺的迦畢試國紋樣，“可惜安州城的婚書不是拿錢就能買斷的?！八渲邪挡氐乃阒橥蝗话l燙——這是與契丹商隊約定的暗號，說明有密探在附近。

她話音未落，蹀躞帶突然被一只染著鳳仙花汁的手攥住。緋色裙裾掠過滿地金幣，石娘子像團燃燒的火焰劈開人群。這個傳聞中掌控著河北道半數馬市的粟特女人，此刻竟親手舉著把錯金剪刀。剪刀柄上嵌著顆波斯貓眼石，瞳孔隨角度變換開合，仿佛活物般盯著崔令容。

“刺啦——“

崔令容看著自己剛寫好的婚書在刀刃下裂成兩半?？兹妇G的墨跡順著“宜室宜家“的“家“字裂開，像道猙獰的傷疤。石娘子將殘破的紙片拋向空中，任其落在祆神像的火焰壇里，燒成一只只黑蝶。那些黑蝶竟不散開，反而聚成個模糊的狼頭圖騰——正是契丹迭剌部的族徽。

“我要改買崔娘子未來三年的眼淚?！八N著崔令容的耳垂呢喃，九姓胡語裹著葡萄酒的芬芳，“聽說博陵崔氏的女兒，連哭的時候都要按《女論語》的節拍掉淚？“說著突然將剪刀刺向自己掌心，鮮血滴在崔令容的硯臺里，青金墨瞬間變成詭異的紫黑色。

崔令容的指甲掐進掌心。母親臨終前攥著這枚銀香囊說過，崔家女兒的血可以流，淚卻不能輕彈。她突然抓起硯臺里半凝的青金墨，在石娘子緋紅的袖口寫下一行梵文——這是小時候跟摩尼教僧人學的《佛說大乘莊嚴寶王經》殘句。墨跡觸到絲帛竟發出腐蝕的滋滋聲，袖口金線繡的葡萄紋頃刻間枯黃蜷曲。

“施主可知'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她看著對方驟變的臉色，“您買的不是我的眼淚，是您自己的業障。“話音未落，遠處突然傳來駝鈴悶響，三頭白駱駝踏碎街邊祭品，駝峰上綁著的皮囊正滲出暗紅液體。

祆神像突然劇烈搖晃起來。崔令容瞥見人群中有個戴范陽笠的男人正往這里張望，粗布衣領下隱約露出截骨笛。那是李從珂，節度使府新晉的裨將。三天前他策馬路過筆墨鋪時，曾盯著她案頭的銀香囊出神，馬鞭在青石板上敲出《蘭陵王入陣曲》的調子。此刻他腰間多出柄契丹制式的彎刀，刀鞘上還沾著新鮮草屑——那是易州邊境特有的紅茅草。

石娘子突然捏住她的下巴。這個動作讓藏在衣領里的銀香囊滑了出來，在風中叮咚作響。“小娘子可知道？“粟特女人用剪刀尖勾住香囊的銀鏈，“你們漢人最珍視的傳家寶，在碎葉城的集市上，只值兩匹瘸腿駱駝?！罢f著突然吹響頸間銀哨，兩頭獨眼蒼鷹俯沖而下，利爪直取香囊。

香囊被扯斷的瞬間，崔令容聽見某種細微的機括轉動聲。多年來她始終打不開的香囊，此刻突然彈開內層，早已凝固的迦畢試國香料碎成齏粉，紛紛揚揚灑在撕毀的婚書上。人群發出驚呼——那些粉末觸到石娘子袖口的梵文，竟騰起幽藍的火焰。火焰中浮現出半張羊皮地圖，隱約可見“媯州““炭山“等地名標記，這正是契丹南院大王府覬覦的軍事要沖。

“圣火顯靈了！“抬神像的力士們慌忙跪拜。石娘子疾退三步甩開著火的衣袖，崔令容趁機搶回香囊。她摸到內層暗格里有個凸起的紋樣，像是半枚虎符的印記。那紋樣正與她昨日在節度使府外墻上看到的募兵告示缺角嚴絲合縫——原來真正的調兵符被拆成了三份。

混亂中有人拽住她的手腕。李從珂不知何時擠到跟前，范陽笠的陰影下，他頸間那道箭疤泛著血紅：“跟我走，契丹的探子盯上你了?！八菩挠忻躲~錢大小的灼痕，正是摩尼教“明尊印記“，與香囊暗格紋路驚人相似。

崔令容甩開他的手，卻瞥見他懷里露出半截信箋，紙緣的焦痕與她今晨燒掉的契丹商隊密函如出一轍。更令她心驚的是信箋空白處有幾行批注，筆鋒走勢竟與自己的飛白體九分相似。最末一行寫著“成德軍糧草七日后過飛狐陘“，正是她三日前替糧曹參軍代筆的公文內容。

“將軍認錯人了?！八龑⑾隳也剡M袖袋，“我這般拋頭露面的商婦，怎會是將軍要找的深閨故人？“突然抬腳踢翻硯臺，混著血污的紫黑墨汁潑向石娘子。趁對方閃避時，她抓起攤位上備用的素白喪帖，就著殘墨寫下“七月十五中元祭“，反手貼在被焚的婚書灰燼上——這是給契丹線人的緊急撤退信號。

此時城樓突然響起鼓聲，原本跪拜的祆教力士齊刷刷起身，銀鈴震響中，他們后背的皮膚竟浮現出幽藍刺青。崔令容看見石娘子撕去燒焦的袖口，露出的手臂上，鶻鷹刺青的另一半正緩緩滲出血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