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D要考級的幾首曲子,江浸月你幫她彈一下伴奏吧。”
啊?我只是個陪練啊,D自己的老師怎么不彈呢?她除了在咖啡店上班,還在琴行做陪練老師。從小學琴,雖然沒有學出什么名堂來,可是卻也一直沒有扔下,當然,琴技自然也就是一般。考級彈伴奏這種,她覺得不是自己能夠勝任的。不會拒絕,是她的一個很大的毛病。結果就是,手里拿著譜子,心里像被塞了一團浸濕的棉絮,堵得慌;又好像是有個充氣城堡在胃里,一群小人在里面一邊跳一邊嘲笑她。
“那誰誰啊,你這個地方彈得要再....”江浸月能感受到D的老師是在給她留面子。她笑盈盈的答應著,虛心接受努力改正是真的,無地自容才是發自肺腑。
“你好意思告訴別人你從四歲開始學琴的嗎?”母親的這句話,已經不知道多少次出現在耳邊了。她不記得是在什么情形下母親說的這句話,可這話是一直在她心里的。
她坐在琴凳上,看著譜子,這么簡單的事情自己都做不好。
心里的淚水越多,臉上的笑容就越多。可是沒關系,她最擅長的就是從廢墟的狀態把自己重新拼好。
“師父”,她跟師父講了自己面臨的困境。師父“,嗯?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她開始敢主動向師父尋求幫助了?不對,從最最開始,不就是她自己莽撞的主動和大膽,才“認識”了師父嗎?當初膽大的是她,現在畏縮的慫包也是她。
“過去,我給過一個**伴奏,那**老師直接懟我臉上,說我是她一生中遇見的最差的一個鋼伴。數年后,我在xxxxx音樂學院里又給***伴奏,老師又直接懟我臉上,說我不會數拍子。我思考過,在想自己是不是這塊料。最后我發現,伴奏是機能,需要有老師教你怎么去做,而不是說會彈鋼琴的都能彈伴奏。從技術上說,沒有人正兒八經的教過你怎么彈伴奏;從心理上說,你沒琢磨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再一緊張,可不就是亂了?”
沒有評判,沒有指責,就是簡簡單單的分析問題。
“不用懷疑你自己,你只是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而已。”
江浸月啊,你怎么又淚流滿面了。
“夠膽量把錄音發過來,我給你找問題所在。我不僅跟我老師學獨奏,還選了他的伴奏課。我老師曾經是跟海菲茲和皮亞蒂戈爾斯基一起工作的。我跟他提升完技能以后,****年,學校頒發給我藝術指導最高榮譽。所以沒關系,咱們一起來弄明白要怎么彈,怎么練。”
看完這一段文字,她眼淚瞬間收住了。海菲茲?皮亞蒂戈爾斯基?藝術指導最高榮譽?屏幕的另一端,究竟是何方神圣??
“錄音發過來吧。”
“我......”
“嗯,發來吧。”
她把錄音發了過去。
過了一會兒,“這個曲子,你跟那個演奏的不是一個速度,你比人家快,另外,在節奏上你有點小問題。我等會兒正好要去辦公室,可以順便給你錄一下練習方法”
又是簡單純粹的解決問題。
練習的方法發了過來。
“這是入門的,先明白這些,再繼續學其它的東西。先用慢速練熟,再慢慢提速”
“謝謝師父,那我現在先去練習了。”知道了要怎么辦,心里就沒那么慌了。
“嗯,我覺得今天晚上你就能練的差不多了。還有,節拍器不要停下來。”
“好,不停節拍器”
師父又陸陸續續叮囑了許多。
她是喜歡彈琴的。盡管彈琴的水平就像她母親說的那樣,你怎么好意思跟別人說你從四歲開始學琴的。現在想來,烏七八糟的生活,彈琴這件事卻是斷斷續續的一直堅持下來。她只是單純的喜歡做這件事情而已。所以,師父要求的慢練、跟節拍器什么的對她來說不難做到。
第二天晚上。
“練得怎么樣了?我們的目標速度能跟上了嗎?”
“師父,嗯,我覺得我自己的部分比之前好一點了,目標速度我現在自己彈是能跟上,可是我現在有另外一個擔心,萬一對方突然快了或者慢了,那個切分的節奏我會又抓不住了。”
“你現在的階段是欠缺對速度以及節奏變化的適應性,慢慢來就好。”
“嗯,我心里挺沒底的。”
“對方的旋律要多聽一下,這首曲子的節奏是一種文化,你可能需要跳出單純的數拍子,嘗試去體會理解它。”
“嗯。師父,我的感覺是,如果讓我單獨去打一個切分節奏的拍子,我是可以弄對;可一旦放到曲子里,我就肯定會出錯”
“原因很簡單,你學琴的過程中大部分時間都只是在完成曲子,并沒有去思考音樂文化背景的層面,所以很多東西沒有掌握到精髓”,并且,師父又補充一句“切分的第二個八分音符容易早進,是很多人容易出現的問題”
“嗯?這樣子啊?可是為什么呢?”
“因為只聽到了四分音符的開頭,卻沒有聽到音符的結尾,所以就會往前趕,這是原因之一。另外一個原因是因為很多人沒有真正的耐心去做完一件事情。很多時候大家都被要求要‘快’。”
她想了想,好像還真是這么一回事。至少她的成長經歷是這樣子。她總是被家長和學校的老師詬病慢吞吞的。小時候家里有一個青椒形狀的定時鐘,母親經常會用它來給她計時。在學校里,收到表揚最多的,也是那些很快就能把事情做完的同學。基本上就是“快”=“好”。
“靜下心來,你會發現一點兒也不難。你看,你一天就能解決掉的問題。可這個問題如果意識不到,可能一輩子都是錯的”
“還有啊”,師父那邊繼續有消息發過來,“不要懷疑自己,你更可能是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她呆住了,從來都沒有人這樣跟她說過這樣的話——沒有質疑,不是責備,只是平靜的告訴她“不是你的問題”
她突然想起那個遙遠的下午,夏天,陽光透過樹葉,那個扎著兩個羊角辮的小女孩抓起一把沙子朝她揚過來。回到家,母親正在廚房里準備晚飯,看到她回來,問她,“那誰誰誰為什么往你身上扔沙子?”那口氣,那神態,讓她下意識的不想承認。“我在樓上都看見了”。母親一邊說著,一邊模仿那個小女孩朝她扔沙子的樣子。“為什么人家只對你這樣?”她從來都不知道,原來這些事情從未被真正遺忘。塵封的記憶,千瘡百孔的心。師父的話,如同從樹葉中透出的光,細細密密地落在那些陳年的孔洞上。
“你現在的練習,看起來是很笨的方法,但其實糾的是根本。如果有了新的錄音,記得發過來,我聽一下。”
接下來的日子,上班,練琴,合奏。忙碌把心里的那種說不出的感覺壓了下去。但是她確定,紛雜的感覺中,有一種是不開心。
“師父,今天新錄的合奏”
“好,我現在在外面,馬上就回家了,回家以后我就聽,你先忙會兒別的”
“嗯,沒事,師父先忙”
“不忙,只是今天有聚餐。”
“哦”,誒?師父這是在跟我解釋嗎?師父不需要跟我解釋的。她心里默默的想。
手機振動,
“嗯,我聽完了。有幾個地方的八分音符彈成四分音符了”
師父發了一張譜子的截圖過來,標注了幾處出錯的地方。
“至于配合上的,主要是對方的節奏太不穩了,這個就很考驗伴奏。你可以從現在開始,先把自己的部分練的絕對熟練,然后合作過程中去看第三行的譜子,也就是對方的譜子。”
“嗯,謝謝師父,我再去好好練練。”明白是一回事,能做到就是另外一回事了,需要更多的練習。
練習,合奏,錄音,練習......她喜歡這樣的日子。
“這樣就對了。至于音量,最好要再收一些。因為對方的樂器的聲音沒有那么響,只是音高而已,可能會產生一種很響的錯覺,你的耳朵要去聽兩個樂器是不是融合在一起了。如果你現在彈的是forte,那么下次再彈的時候試試piano和mezoforte中間的音量。”
“嗯”
“主要是對方的節奏實在是太不穩了,所以導致你很難卡上去。目前,你這邊需要解決的問題,基本上就是音量了,剩下的部分你可以推到對方身上。”文字后面,配了一個鬼臉的表情
她嘴角似乎在微微上揚。“哦,對了,師父”,她想起來,“關于踏板”
“好問題,先不往深里說吧,暫時就先慢樂章加踏板吧,每個音換一次。第一樂章,就是現在這個樣子,先別改了。”
“好的,師父。還有,我后來發現”,她繼續打字,“我自己練的時候,在腦子里唱對方的旋律,等真正合奏的時候,腦子里也唱著對方的旋律,感覺合奏似乎就會導致好一點”
“這樣子很好,這就對了。你們什么時候演出?”
“周六”,她回復過去。
“你的工作是伴奏?”
“不不,伴奏不是我的工作,”她在這邊的屏幕,心里的聲音越來越低。“我的工作不是伴奏,只是因為會彈琴,所以被拉過去給彈一下而已。”
“哦,那你是主修鋼琴咯?”
屏幕這邊的她,惶、愧、恐,三種感覺交織在一起。“師父,師父就當做我什么都不是吧,我本來也就什么都不是。”
“嗯,好,不想說就不說。我倒是覺得”
師父繼續發過來,“我倒是覺得,你能在這么短短幾天,就能練到腦子里能有長笛的旋律,很厲害啊。”
什么?“啊”她有點懵,厲害?
“我可是用了好多年,比起我,你聰明多了。真的,你慢慢來,一定可以很厲害的。”
她有點不知道該說什么,這個不是師父讓她練的東西嗎?“師父,是你讓我這些日子一直練習右手彈對方旋律,左手彈我自己的伴奏部分,不是嗎?”
“是,我曾經這樣練的時候,沒有你這么快。”
“我,我這只能能算是狗急跳墻。”
“哈哈哈哈”
師父在笑。
每次跟師父說完話,那種既充實又空落落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