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暴風雪。天氣預(yù)報說,今晚上會有30厘米的降雪。江浸月基本上已經(jīng)知道明天一大早,她面對的會是什么,只能默默希望一切順利。
打開窗簾,果不其然,夜雪初霽,天地皆白。雪是無辜的。
穿戴好一切,出門,一腳踏進沒過小腿的雪里,積雪還沒有被踩過,所以并不滑,哪怕是家門口的那個斜坡。她住的小區(qū)綠化很好,屋子前面正好就是一片樹林,筆直的高高的叫不出名字的樹,還有松樹,此時被皚皚白雪覆蓋,就成了一個天然的圣誕樹,看著那片樹林,她腦子忽然蹦出了小時候讀過的林海雪原。
朔風侵曉,呼出的氣在圍巾上凝成透明的薄霜。冷而干凈的空氣,她抬頭,流螢寒空,顏色愈高愈沉,既非純黑,亦非墨藍,是很濃的靛青么?路燈照著雪,樹影婆娑,偶爾有積雪簌的從枝椏落下來。出了小區(qū),來到大路上,從家里到咖啡店,一路都是下坡,這路況,她沒敢開車出門,小心的快步走著,市政的掃雪車已經(jīng)把機動車道上的大部分積雪掃到了路邊,過往的車輛,雖然不多,但足以讓路面變的足夠滑。為了不摔跤,她還是選擇了走在被積雪覆蓋的人行道上,切切實實的感受著深一腳淺一腳。她艱難的把小腿從雪堆里拔出來,再把另外一條踏進前方的另外一堆雪里。路上沒人,前面大路倒是零零星星的有來往車輛,并且都開的非常慢。她已經(jīng)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冷,只是麻木的往前挪腿。她不喜歡遲到,哪怕是這種因為天氣不可控的原因。忽然,一輛皮卡在她身邊停下,副駕上的女士向她招手,得知是去往同一個方向,那女士喊她上車,可以載她一程。她千感萬謝,上了車。坐在后面,她莫名其妙的想哭。18歲離開家,風刀霜劍基本上都是自己一個人扛下,突然得到一份意外的幫助,她覺得有點承受不了。當初師父憑空應(yīng)下收徒之請,今天路遇陌生人伸出援手,世間善意,于她竟似重負。
萬幸遇上這好心的皮卡,她最終是卡著開店的時間到的,這其實是已經(jīng)算晚了。因為按照規(guī)定,上早班的人需要提前十五分鐘到店里,準備好所有的一切,然后到點把“營業(yè)中”的指示牌燈打開。應(yīng)該放在小吧臺的牛奶罐,糖,一次性勺子什么的都還沒有擺出去。需要提前準備好的一大壺咖啡也還沒有開始煮,應(yīng)該放進烤箱里的點心也沒有放進烤箱,沒有任何一件事情是準備好的。但是客人已經(jīng)陸續(xù)來了。她只能一邊給客人點單,一邊完成這些事情。
終于,有一位女士不耐煩了。嗯,對,還是一位女士。今天早上,一位女士“解救”了她,還是一位女士,diss了她。“你動作快一點啊,我等了很久了,你先把我的給我弄好,再去做其它的事情啊!”“對不起對不起,很抱歉,今天天氣不好,同事也沒有來,只有我一個人,所以有點慢了,對不起。”“這是你的工作啊,你就應(yīng)該......”女客人不依不饒。
她緊咬嘴唇,嗯,鼻子在發(fā)酸,“江浸月!你給我忍住!不許哭!”她呵斥自己。“嗯,沒事,沒關(guān)系,你沒問題。”她安慰自己。接待完女顧客,又笑容可掬的把另一杯做好的咖啡遞給接下來的一位男顧客。不知道是不是表情太擰巴,她發(fā)現(xiàn)男士接過咖啡以后走到女顧客的座位,似乎在跟她理論,她隱約聽到“她就她自己一個,你......”后面還有什么她沒有再去認真聽了,因為她面前有一條長長的隊伍。“姑娘,你工作做的很好。”一個阿姨笑盈盈的看著她。
被懟了她沒關(guān)系,被找茬也沒有關(guān)系。就是不能有這種突如其來的善意。她一下子沒忍住,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還好,被她憋了回去。嗯,憋住眼淚的功夫見長,不錯不錯。裂開嘴,一個大大的微笑。
終于,有同事來了,領(lǐng)班也來了。她心里舒了一口氣。此時此刻的她,精疲力盡,短短的一個早上兩個小時,幾乎消耗掉了她全部的精力,可是離她下午下班,還有好幾個小時呢。經(jīng)歷了一個早上的波折,接下來的時間倒是平淡無奇了,如果說有什么特別的地方,那就是暴雪的天氣并未減少大家的出行,一如既往的忙碌。
“師父,我有兩個版本,都有問題,發(fā)過去給師父聽一下可以嗎?”
“發(fā)過來”
錄音和譜子傳過去。現(xiàn)在的她,已經(jīng)沒有了最初的惶恐,她知道在這里,她是安全的。
“好,我聽完了,你稍微等一下,我做一下標注,然后告訴你”
師父發(fā)了標注的譜子過來。“畫藍色圈的地方,以后遇到所有類似的,comeinaslateasyoudarebutstillintempo;左手畫圈的這些四分音符,進晚了。你在左手彈完右手那個八分音符后,左手慢了一個32分音符的時間;畫方框的,是對方全部提前了一個八分音符進來;還有第一頁的第一次反復(fù)的反復(fù)記號前那三個八分音符,長笛晚進了一個八分音符,直接造成你沒跟上。”
從頭到尾,師父詳詳細細的解釋了一遍。
“明白了”,她沮喪的說,“基本上就是,兩個人一起錯,合著合著就錯的越來越離譜了”
“就這么幾天,比上次已經(jīng)有進步了,出現(xiàn)問題很正常。”
“唉,那,師父,我去整理一下思路,練琴去了。”
“好的”
手機信息提示音,像一根無形的線,猛地把她的手拽過去。卻不是師父的消,是小更。
“我覺得劻不喜歡我了。”這么老掉牙的句子啊?是啊,最老掉牙的句子,說著最現(xiàn)實的事。江浸月按下語音,對方接通,“他怎么做到的,他怎么能做到啊?”小更的聲音沒有哭腔,但卻帶著明顯的悲傷。“十多年了啊,人生就幾個十年啊,他怎么忍心。”小更和劻是相識了十多年的戀人,也都是她的好友。兩個人一個社恐一個社牛。小更總是擔心自己在人前說錯話,劻就恰好給了她這方面的足夠的安全感,只要有劻在的場合,只要劻說話,小更就覺得很心安,至少在她眼里,劻從來不會說錯話,不像她自己。小更曾經(jīng)跟江浸月講過自己小時候的一個事。那時候小更在讀小學(xué),小學(xué)分片劃分,所以班上同學(xué)都是鄰居。小更跟其中一個很要好,兩個人天天放學(xué)以后約在一起玩,不是你去我家,就是我去你家。有一回,放寒假,小更跟著父母去了外地,春節(jié)的時候才回家,大年初一,小更興沖沖的去找她那個好朋友,進到人家家,看著人家奶奶的黑白照,小更脫口而出就問奶奶呢?剛說完小更就明白自己說錯了,黑白照,人家奶奶已經(jīng)不在了啊。不知道是不是這件事情給小更留下了陰影,反正小更就一直覺得自己不會說話。加上小更家的親戚們也都在不同的地方,平時也不會經(jīng)常湊在一起,一家三口的日子簡簡單單,不存在電視劇里那些七大姑八大姨的事情。劻就不同了,家里親戚都在同一個城市,在熱熱鬧鬧的表哥表姐表弟表妹嬉笑打鬧中長大,熱鬧多了,矛盾自然也有,從小耳目染,長成了一個社牛。有一年春節(jié),劻帶小更回家里過年,因為所有的親戚會聚到一起,劻給小更提前補習(xí)人物關(guān)系,這個是二娘娘,那個是我跟他玩的很好的表哥,這個表哥人品不好,可是他爸媽人很好。打那以后小更就常常說,劻家里就像紅樓夢里的那一大家子,從那種環(huán)境長大的人,自然而然的就知道該怎么跟人打交道。小更每每都說自己不會講話,江浸月其實比小更更不知道該怎么跟人交流。眼下這種,言語大概是最沒用的,
“我這邊一會兒忙完了就過去找你”江浸月說,她知道這個時候小更最需要的就是有人陪著。
來到小更的公寓,刷了指紋進去。清冽的檸檬與薄荷香薰氣息撲面而來——像被陽光曬透的柑橘葉混著初雪后的冷杉。這是劻去年從精油工作坊帶回來的配方,檸檬的明亮、薄荷的冷冽,再摻一點沒藥的微苦。
小更在整理陽臺。
小更跟江浸月兩個人都是這種,心情不好的時候就喜歡悶頭打掃,歸置整理,然后看著干凈整齊的一切,發(fā)上一會兒呆。陽臺只有一盆蝴蝶蘭,小更不喜歡養(yǎng)花,劻對花花草草的也沒什么特別的執(zhí)念,這盆蝴蝶蘭還是剛搬進公寓那會兒開暖房party友人送的禮物,時不時澆上一次水,竟然花謝花開了幾次,現(xiàn)在還有幾個花骨朵。兩個人也都是不喜歡屋子里堆的滿滿當當,所以,除了必需品,家里簡潔的很,多一件多余的家具都沒有。如果非要說小更和劻的家里哪里的東西最多,那也只有廚房了,廚房的用具是最全的,從意式咖啡機到烤面包機一樣不缺。江浸月打開冰箱,搜羅了一下食材,開始做飯。一個滑蛋蝦仁,再炒一個青菜,都是小更喜歡的。先讓蝦仁開始解凍,同時打蛋。“磕”的一聲,兩手輕輕拿住,往兩邊掰開,蛋清裹著蛋黃滑入碗中,用筷子把蛋清和蛋黃攪勻,稍微滴一滴料酒。放下盛著蛋液的白色的抗衰瓷碗,洗干凈新鮮的青蔥,只切一點那綠色的蔥葉部分,因為兩個人都不吃蔥,只是當做顏色點綴一下,所以也并沒有切的很細小,為的是吃的時候方便挑出來。這邊準備到蛋液和青蔥,蝦仁也解凍的差不多了。用廚房紙吸干水份,換到另外一個干凈的碗里,倒入料酒,加一點白胡椒粉,也不知道正宗的滑蛋蝦仁是不是要加白胡椒粉來腌制,只是因為小更喜歡白胡椒的味道。不粘鍋慢慢溫熱,倒油,微微轉(zhuǎn)動,讓油盡量覆住整個鍋底,油熱,把蝦仁倒進去,蝦仁微微變紅的時候,蝦、湯、油一起盛出。等蝦仁稍微放涼的時間,江浸月開始調(diào)水淀粉,然后把那碗蝦仁連湯帶油和調(diào)好的水淀粉一起倒入蛋液里,攪勻。再次把鍋燒熱,倒油,這次的油一定要足夠熱才可以,因為有蛋液。看著蛋液邊緣開始凝固了,迅速用木鏟打散翻炒,看著鍋里快要沒有液體的時候,撒上蔥花,關(guān)火,用余溫收尾,出鍋,裝盤。青菜剛才已經(jīng)見縫插針的焯過水,所以下鍋很快就好了。
餐桌上,一葷一素,兩碗白米飯。“小更,過來吃飯啦”江浸月喊到。
小更過來,看著桌上的飯菜,“月……”
“嗯,我知道”
多年的好友,已經(jīng)不需要什么言語了。不記得在哪里看過,想知道兩個人的關(guān)系遠近,就感受一下兩個人單獨在一起的時候,如果長時間沉默都不會覺得有絲毫尷尬的話,那這兩個人的關(guān)系就很不一般了。江浸月和小更就是這種。
暖暖的食物吃下去,兩個人的心似乎被填滿了一點。
從小更家里出來,江浸月拿著手機,打開跟師父的聊天框,似乎希望能看到點什么。“江浸月!你腦子清醒一點!”她沖自己吼到。人家只不過是在做自己的事情,你不要忘了你自己幾斤幾兩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