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唐敖三人行至無啟國,見街上男女皆面色灰黃,舉止木訥。林之洋好奇問道:“這些人怎的走路都像夢游?”多九公笑道:“此國之人死后百年復生,是以視名利如浮云,行事便如癡人說夢。”正說著,忽見一老者倒地,眾人不慌不忙將其抬入石屋。唐敖驚問緣故,路人答曰:“不過睡覺,百年后自會醒來。”林之洋咋舌道:“乖乖!若天朝人有這本事,戶部黃冊都不用造了!”
行至深目國,只見人人舉掌遮額,掌心生著核桃大眼。林之洋湊近細看,驚道:“原來長著‘手眼’!九公快瞧,那位老兄正用掌心眼數錢呢!”多九公打趣道:“此處生意人倒是方便,收錢時眼都不用抬。”唐敖見一孩童倒立行走,手掌眼睛朝上觀望,奇道:“這又是何緣故?”老者答曰:“目下人心難測,倒著走方能看清身后是非。”三人相顧駭然。
這日船抵黑齒國,林之洋扛著胭脂水粉率先登岸,唐敖與多九公隨后進城。但見街衢整潔,男女分道而行,婦人皆垂首左側,男子挺胸右行。多九公贊道:“君子國教化果然深遠。”正行間,忽聞朗朗書聲,抬頭見“女學塾”三字匾額。唐敖大喜:“九公,此處既有女塾,定有讀書種子。”
二人方進門,便見兩個膚黑如漆的少女伏案苦讀。紅衣女面若重棗,紫衣女眉似朱丹,雖膚色黝黑,卻別有一番風韻。塾師盧老漢耳聾眼花,見有遠客,忙不迭讓座獻茶。多九公見兩少女姿色平平,心中暗忖:“黑齒之邦,能有甚么學問?”
紫衣女忽起施禮:“久聞天朝為人文淵藪,不知‘敦’字有多少讀音?”多九公撫須朗聲道:“此字十音,某書讀堆,某書讀豚……”紫衣女輕笑打斷:“婢子曾見《周禮》注疏,‘敦’字另有吞音、儔音二解,不知大賢以為然否?”多九公聞言一怔,暗道:“這僻字竟也知曉!”嘴上卻道:“冷僻字音,記他作甚?”紫衣女正色道:“音義不明,何以解經?婢子前日見《毛詩》‘敦弓既堅’,有注本誤讀為雕,不知大賢如何看待?”
多九公面上青紅不定,強辯道:“此等細枝末節,何須深究!”唐敖見勢不妙,忙打圓場:“舅兄還在碼頭候著,我們改日再來請教。”二人落荒而逃,身后傳來盧老漢的叮囑:“茶水雖淡,聊解暑氣,二位客官慢走!”
行至巷口,忽見林之洋蹲在墻根,面前擺著胭脂水粉,正與幾個黑齒婦人比劃。唐敖奇道:“舅兄如何在此?”林之洋哭喪著臉道:“他們嫌胭脂太紅,倒搶著買《論語》!說要考才女,連老太太都要識字。”三人正說著,忽聞身后有人喚:“幾位可是東土大唐來的?”回頭見是個垂髫女童,手持《詩經》問道:“請問‘敦弓既堅’的‘敦’字,該讀雕還是讀堆?”
三人面面相覷,唐敖硬著頭皮道:“自然讀雕。”女童搖頭道:“非也。此敦字當如《儀禮》‘黍稷四敦’之例,讀堆才是。”說罷施禮而去。林之洋望著女童背影驚嘆:“乖乖!此地連小娃兒都恁般厲害!”多九公撫膺長嘆:“唐兄,明日再來,可千萬莫提‘敦’字!”